尾声(第3/4页)

这也许是院务部主任的偏见。阿洛伊济并未做什么坏事。剧院里也太太平平,无非是索科夫的小吃部主任一职换了别人。从沃兰德到莫斯科那天算起,大约过了九个月,安德烈·索科夫在莫斯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死于肝癌……

是啊,若干年过去了,往事如烟,本书如实描写的那些事件已在人们记忆中淡漠了。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并非所有的人!

每年春天,在月圆节日的黄昏时分,牧首塘公园的椴树下面总会走来一个男人,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棕红头发,淡绿眼睛,衣着很朴素。他就是哲学历史学研究所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波内列夫教授。

教授走到椴树下,总是坐到他当年坐过的那条长椅上。当年那个傍晚,早已被人遗忘的别尔利奥兹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到一个支离破碎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是完整的,薄暮时是玉白色,后来变成金黄色,月中有龙马的黑影。它在从前的诗人流浪者伊万的头上缓缓飘移,又像一动不动地挂在高空。

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对一切都已洞悉而了悟。他知道自己年轻时曾被一伙会催眠术的歹徒所害,后来经过治疗痊愈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非人力可以左右。例如这春月的团,他是毫无办法的。每当月圆时节渐渐临近,曾经高挂在五烛灯之上的这轮明月日益圆满和泛出金黄色,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就开始心烦意乱,寝食不安,直到它团的那一天。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决不会待在家里。黄昏时他必定要出门前往牧首塘。

他坐在那条长椅上,无所顾忌地自言自语,抽着烟,眯眼看看月亮,又看看那个令他难忘的旋转栅门。

这样度过了一两个小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站起身,睁着两只茫然的、视若无物的眼睛,总是沿着同一条路线,经由斯皮里多诺夫卡大街,径向阿尔巴特街的胡同区走去。

他经过卖煤油的小铺子,在灯柱歪斜的老式瓦斯路灯下拐个弯,悄悄走近一道栅栏。栅栏内是草木茂盛但尚未覆盖的花园,里面有座哥特式别墅小楼,月光照见它一侧的三扇窗玻璃晒亭,它的另一侧隐没在黑暗中。

教授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自己吸引到栅栏边来,不知道这别墅里住着什么人。但他知道,在月圆之夜他拗不过自己。他还知道,在栅栏后的花园里他总会看到同样的景象。

他会看见椅子上坐着个留胡须、戴夹鼻眼镜的中年男子,此人仪表堂堂,只是脸型略微有些像猪。他总是看见这位别墅居民用同一种憧憬的姿势仰望月亮。伊万知道,椅子上的人赏过月后,必定转眼去望晒亭,死死盯住那几扇窗户,仿佛它们就要打开,窗台上会出现某种不寻常的东西。

接下去也是老一套,伊万都记熟了。这时他必须在栅栏边隐藏好,因为那个人马上就要不安地转动脑袋,眼睛四处乱望,似在空中搜寻什么,而且必定面带欣喜的笑容,然后笑容变成甜蜜又忧伤的表情,那人必定两手一拍,大声喃喃地说:

“维纳斯!维纳斯!……唉,我真傻呀!……”

“诸神啊,诸神!”躲在栅栏边的伊万悄声道,两眼火辣辣地盯着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又是一个月亮的牺牲品……是啊,又一个牺牲品,和我一样。”

椅子上那个人还在自言自语:

“嗐,傻瓜!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跟她一起飞走?我怕什么了?老笨驴!居然开了一张证明!嗐,这会儿自作自受吧,老糊涂!”

他这样说下去,直到小楼暗处一侧的窗户砰然打开,露出一个白色物体,传来一个女人的讨厌嗓音: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在哪儿?又在胡思乱想吗?您想患上疟疾吗?回来喝茶!”

椅子上的人马上清醒过来,假声假气地答道:

“亲爱的,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新鲜空气!这儿的空气太好啦!”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偷偷朝楼下正在关上的那扇窗户威吓地晃了晃拳头,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

“他在撒谎,撒谎!诸神啊,瞧他多会撒谎!”伊万嘟囔道,从栅栏边走开。“他到花园里根本不是为了新鲜空气,而是因为春天月圆时他能在月亮上、花园里和高空中看到什么东西。啊,我愿不惜代价了解他的秘密,弄清楚他究竟失去了怎样一位维纳斯,如今在空中两手乱摸,徒然地想抓到她?”

教授回家时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妻子佯装不察,只是催他睡觉。她自己则坐在灯下,拿着书本,痛苦地望着睡眠中的丈夫。她知道伊万会在黎明前惨叫醒来,然后又哭又闹,所以她面前桌上已备好了酒精消毒的注射器和一小管茶褐色针剂。

这个被重病丈夫拖累的可怜女人此时方得安寝。伊万会带着幸福的笑容睡到早晨,他将做一些她不知道的庄严神圣和幸福的梦。

教授每次在月圆之夜醒来和哀叫,都是被同样的梦魇所惊。他总是梦见一个被人毁掉鼻子的刽子手跳到十字架跟前,“嘿”的一声喊,把长矛刺进已失去知觉的格斯塔斯的心脏。最可怕的还不是刽子手,而是梦中的一片乌云放出来的怪异亮光,那乌云翻滚着直压向地面,仿佛人间就要大难临头。

妻子注射一针之后,伊万的梦境就变了。他看见一条宽阔的月光路从床前通向窗外,一个身穿猩红里子白斗篷的人踏上这条路,径向月亮走去。跟他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破旧长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年轻人。两人一边走一边热烈交谈和争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

“诸神啊,诸神!”穿斗篷的人把神色傲慢的脸转向同行者说,“那是一次多么卑鄙的死刑!请你对我说,”他脸上的傲慢变成了哀求,“没有那次死刑!恳求你对我说一声:没有那次死刑。没有,是不是?”

“当然没有,”同行者用沙哑的声音说,“那不过是你的幻觉。”

“这件事你能发誓吗?”穿斗篷的人用讨好的口气问。

“我发誓,”同行者回答,眼睛里不知为何露出笑意。

“我别无他求了!”穿斗篷的人嘶哑地大喊道,带着他的旅伴在月光路上越走越高。一只威风凛凛的尖耳朵大狗不急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月光路上沸腾起来。一条月光河流从中奔涌而出,并向四方漫溢。月亮主宰了一切。月亮在闪耀,在舞蹈和嬉戏。这时河流中出现了一个绝色女子,挽着一个胡子拉碴、惶然四顾的男人向伊万走来。伊万马上认出他就是那位深夜来客一百十八号。伊万在梦中向他伸出双手,急切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