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3页)

若是处在一个不同的时间段或者是不同的心情中,这类事情一定很快就会被遗忘。但现在,它们给哈米带来了一些让他不安的象征意义,留下了紧张又脆弱的回声。就像他一直有不安的感觉,一种模糊、无法解释的似曾相识感,就像是他曾在另一段人生经历过这一切一样。还有那些梦——大量的梦境。“我昨晚做了100个梦,”他不断地在电话里告诉我,“也许有1000个。”

他幼年时在希伯伦的记忆也都浮现了出来。屋子的角落,房顶上的鸽舍,他父亲的杂货铺,那里弥漫着气味,那些影子。这些场景从他的梦里浮现,又出现在他的画布上,充满了生命力。他画石头房子和小路,还有挂着晾衣绳的后院。他画地板砖上的阿拉伯式花纹、堆满了床垫的儿童房、高高的天花板,易卜拉欣清真寺光塔的影子穿过窗户,在日落时分远远地越过屋顶。

接下来有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的父亲站在屋顶的风中出神地抽着烟。那不是七年前哈米在巴格达时送别了的、年迈的、正在生病的父亲——他69岁的父亲的心脏在挣扎了几个月之后最终停止了跳动。不是镌刻在哈米记忆中的,来自最后一张全家福的那个模糊的形象,那张照片的原件夹在了这公寓里某处的画里。他画下了自己父亲20岁时的样子,那时哈米只有7岁。他捕捉到了父亲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坚定目光和额头上条条分明的皱纹,变灰的胡茬儿和他强壮、晒黑了的脖子上的皱痕。哈米在作画的时候流泪了,就像在他昨夜的梦里,当他的父亲那样生动地出现在他眼前时一样。

他开始有各种各样的预感。那种令人不舒服的、不请自来的感觉,就像他所做的不过是恍惚地思考着什么事情,然后这事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真的。他担心他自己可以看见还没有发生过的事,他能够遇见未来,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决定着未来。他眼里是彻骨的担忧:“就像现实不过是在模仿我的想象。”

但当我让他举个例子时,他拒绝了。他担心说出来的话会让事情开始慢慢成形,然后成真。我再次尝试,但他开始逃避。

“忘记它吧,”他皱着眉头说,不断地按下打火机的开关,“我不能再继续想这些事了。”

“你让我担心了,你这傻子。”我在他说我听上去像他妈妈一样时解释道。在电话里,我能听到他按着打火机的声音,以及吸烟的声音。我问他每天都在吃什么。我听出了他抽的是什么和那刺耳的声音,他在猛吸手里的东西。我提醒他,说他抽大麻已经过量了。我担心他总是心不在焉,总是迟迟不出现。还有一次,他把雨伞落在了地铁上。189美元从他的口袋里莫名地消失。以及在我们去买衣服时,他突然发作的精神错乱和紧张。那是在一家很大的商场的正中央,周围都是等待出售的箱包,他的双肩包连同里面的草图一起不见了。他在商场内飞奔,惨白着脸,睁大眼睛气喘吁吁地在自动扶梯上跑上跑下,最终崩溃在一间试衣间里。他把自己失而复得的双肩包死死地抓在胸前,颤抖着的眼泪落进售货员为他端来的那杯水里。

他如此频繁地哭泣令我十分担心。可当他笑的时候,我又担心他喉咙中迸发的咳嗽声,那会让他的笑声变得刺耳。我也担心着那些被他压抑下来的刺耳的、沮丧的啜泣所发出的隆隆声。一天晚上,他洗碗的时候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玻璃杯,一块很厚又尖锐的玻璃碎片像一把小刀一样穿过浓密的泡沫扎进了他左手的拇指,在他的肉上割了一个很深的马蹄形伤口,血流满了水池。还有一次,他忘记把正煮汤的炉子关掉便出了门,烟雾报警器被触发了。当他晚上回到家时,邻居和公寓管理员愤怒地把他团团围住。公寓不但冒了烟还被熏黑,烧成炭的锅依然还在炉子上。

我觉得这一切都令人担忧,同时也使人气愤。抽烟后的味道久久弥漫在空气中。烟灰的痕迹和灰尘的踪影到处都是,油彩点、铅笔屑和橡皮末也随处可见。老鼠已经四处乱窜了几个月了,在浴室里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在黑暗中穿过门廊。老鼠夹潜伏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上面是干掉了的小块意大利腊肠和奶酪,混杂着灰尘和头发。让我发怒的还有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厨房的窗户卡住了,所以油烟都进了屋,以及早该被换掉的日光灯泡一直不停地闪。惹毛我的是,当洗洁精用完之后,他毫不介意地开始用洗发水洗碗。惹毛我的是,他从自助洗衣店回来之后,从不把衣服叠起来,只是把还带着烘干机温度的衣服都堆在衣柜里。衣服从架子上散落得到处都是,他的衬衫和裤子上都轻微地发了霉。惹毛我的是,他永远迟到,永远气喘吁吁地出现,满是歉意和借口。我有一次在西十七街等了他两个小时,而他正等在东十七街。惹毛我的是,他走到哪儿都带着速写本,不管我们是在地铁上还是在餐厅等着上菜,他都会开始画画。在电影院,他开场十分钟就在我的肩上睡着了。我们和安德鲁还有他的小女儿乔西一起约好共度一个下午,而哈米一直在神游天外。乔迪,朱莉娅,乔伊——他甚至记不住她的名字。让我又担心又生气的还包括他不住地道歉,可又避开我的吻和爱抚,说他没有心情,他更想继续工作,他只是需要完成什么东西。

我抓紧生活中的细节,还有每一天的日常,我原谅所有,几乎是没心没肺,直面被他定义为山的阴影。我时常地向他和我自己解释,是创造的热情和艺术那醉人的力量正裹挟着他,也正是他强烈的情绪、层出不穷的预感、摇摆不定的心情,潜伏在各种不断袭击他的征兆中,还是那些眼泪的根源。

“平衡,”我指出,“你需要保持平衡。把你的生活平衡起来,把一切都平衡起来。”

我专注在简单、世俗的事情上,跟他保证如果他能多睡一会儿、吃得规律一些,如果他不再一天到晚躲开与他人的接触,如果他时不时地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多见见朋友、和我一起去上瑜伽课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

也许我采用了这种实际的、母亲般的语气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样狂热又恐慌的情绪,我不想处理他的脆弱。也许我确实变得易怒,他一开口,我就会失去耐心,但他的脆弱又使我平静下来,这就是我变得如此有效率和意志坚强的原因。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带着日用品和花去看他,即使我们已经五天没有见面,我还是一进门就马上开始给他煎汉堡、换床单。这就是我为什么在今天的电话里,当他因为需要我而央求我过去——他并不是指性——他需要我去听他讲话,去和他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