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2/8页)

我快进到了下一个镜头:晚餐桌上摆满了蔬菜和饺子、肉块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米饭,越来越多的亲人进了房间。他们互相轻吻脸颊、握手。我快进了整顿饭的过程,接着是在另一个房间对侄子和侄女的采访,直到我快进到阳台和日落的部分。

太阳,那熊熊燃烧的火球正挂在半空中。它所发射出的余晖,那晃眼的光让整个画面沉浸在带着淡红色的金色之中,短暂地反射在镜头上。玛万从这个位于九层朝西向的阳台出发,拍摄着那片由浅粉色和蓝色组成的天空,从这一端到那一端。他捕捉到了月亮的浅银色,一长列的鸟高歌着缓缓飞过天空,就像是一串黑珠子项链。

他的视线慢慢地转向左边,下降到之前在镜头边缘的一组建筑物上。“西部酒店”,一盏霓虹灯在屋顶上宣告。然后,他的镜头向更低的地方延伸,聚焦在酒店的停车场。一辆装饰着缎带和鲜花的梅赛德斯打开了门,一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男士和一位穿着霜白色连衣裙的女士——新娘和新郎走下车。伴随着鼓声和舞蹈,穿着节日服装的客人们陆续抵达。他们围着这对站在车辆间的新人唱着歌、拍着手。

镜头再次转向右方,降到酒店后的旱谷上,缓缓向西,轻触那里绵延起伏的山脉,而那山也注视着站在阳台上的玛万。玫瑰红色的落日给山峦涂上了一层蜜糖色的光,延长了斜坡上的阴影。这一切正是哈米曾经描述过的:当玛万的镜头逗留在光与影的交织处时,矮处山峰的影子爬上彼此金色的轮廓,还有树荫起伏的暗影来回摆动,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片海洋。

画面模糊了一阵,变得不甚清楚,然后又再次变清晰,向远方展开。在10到12英里的深处,一块牧场进入了镜头。橄榄园、石头台阶、绿色和棕色的田野,浅色的一列列房子点缀其中,闪耀的灯光嵌在小村庄的斜坡上。哈米昨天认出了这些地方,说起过村庄和那些聚居处的名字,可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与往常一样,我轻易地靠着他们的寺庙和光塔顶上淡绿色的光认出了这里是阿拉伯的村庄。犹太人的聚居区是一排排闪亮的白色现代独栋房。巴勒斯坦人的房子是灰色调的,看上去很粗糙,混入周围景致的形状和颜色,而犹太人的房子是由各式的石头搭建的,还有斜斜的红砖屋顶。

当我们昨天看到影片的这部分时,我想起哈米曾说过的故事。他说曾经有一次,一群移民小孩向他走来,他的侄子们就在旱谷里尖叫着跑着,像是他们刚刚看到了一群狼。我昨天提起这事的时候,他大声笑了。我像他那样扁平着发“以色列”的“色”字,还用一种短促、惊恐的声音模仿他的表演:“Aravim!Aravim!”

但现在,我已经准备好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了。失焦的画面再次聚焦,融化为一片炽热的薄雾。过了一会儿,镜头再次聚焦,又向更远处延伸。整个镜头都被天空的红色所填满,太阳的火球在西方融化。我再次因为这一幕而惊叹,就像我昨天做的那样,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很远很远的地平线上,灰暗、苍白得像一片朦胧的幻象,一片密集的城市显现出来,高高耸立。从拉马拉的阳台开始,玛万的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整个沿海平原和城市群地区,特拉维夫的摩天大楼正对着闪着蓝光的那一线大海。这一切离得都是那么近,近得令人惊讶,也许只有40英里远,近得可以触摸得到。

我把影片向后倒,定格画面,再次感到震惊。我把视线从北边移到南边,用我心灵的眼睛沿着滨海公路前行,仿佛看到旧的四号公路重建后去往雷霍沃特、里雄莱锡安、拉姆拉、罗德、本·古里安的机场、合隆、佩塔提克瓦、罗石艾因的指向标。我退回去,仔细地看着那一整堆密集地聚在一起的灰色和蓝色混凝土,特拉维夫完整的天际和在烟雾中模糊不清的郊区就这样被我找到了,我抓着遥控器的手同镜头里的画面一起僵住了。

以玛万的视角,从九层高的拉马拉望过去的以色列像一座巨大的岛屿。一座从海洋中拔地而起的混凝土高山,建筑物、摩天大楼和塔都挤成一团。像是一场幻觉,像一座只存在于科幻电影中的巨大都市,特拉维夫在天际线的那一边。

镜头直直地转向那些摩天大楼,我能清楚地看到既骄傲又强壮的阿兹列里塔,还有米格沙洛姆的边沿。我甚至看出了雷丁电站的烟囱,还有军队驻地的大楼,国防部上方飘扬着的旗帜,拉马特甘东边的购物中心。越过被夕阳的余晖笼罩着的巨大城市,我自始至终能看见一条闪着金光的大海。

带着跟昨天一样的鸡皮疙瘩,我想起我在那里的家人——我侄子以及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的时候呆住了。在玛万从拉马拉拍摄夕阳的时候,他们都在哪儿呢?他们在干什么?这让我回忆起我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有一天在邻居家从窗户往自家厨房偷看。我偷偷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妈妈在厨房忙碌地洗着餐盘,还有我那趴在报纸上吃西瓜的爸爸的脖子背面,我为这不同的观察角度所带来的新鲜感惊呆了。这一次也一样,带着那种同样的、混合着陌生和亲密的矛盾的感觉,混合着负罪感和背叛感,还有一些不太体面的隐秘的感觉,我的视线被牢牢地吸在屏幕上。

这种反转是多么奇怪啊——从外面的角度看我们,从邻居家的窗户看进去,从镜头里隐藏的一面看我们自己。从纽约看他们在拉马拉所看到的风景。站在他们的阳台上,像是在芒特内博去看以色列的每一天,去看特拉维夫的郊区,看着我们在另一边的生活。我们那么自信,那么的思想简单,像是从未反思过。而发现他们能把我们看得那么清楚的感觉是如此特别,又令人恐惧。

太阳沉到更深的地方,如血的残阳散入大海。玛万的镜头跟随着一群迁徙的鸟儿去往天边,那黑色的一串被夕阳染上了红紫色。我的视线却被屏幕的底部深深吸引,仔细地看着越来越多的特拉维夫的灰色屋顶的轮廓。尽管玛万想专注捕捉的是那铺散开的大海和天空,只是偶尔被鸟儿吸引了注意力时才会不经意地照到城市的轮廓,我却无法自控地看着我的故乡,我无法自控地看着存在于敌人锐利目光中的以色列。

我不可抑制地想象自己看见了我的家被导弹的瞄准线对焦,从炮兵部队的发射台,透过上帝知道在哪儿的望远镜镜头。我不可抑制地意识到我们的一切都暴露在外,脆弱万分,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多么近、多么亲密。我被我们在另一边过着的,那珍贵的、热热闹闹的以色列生活所震撼,被那繁荣的壮观场景所震撼,我被我们占领了整片天空的舰队所震撼。这个场景让一阵寒意窜过我的脊柱,就像昨天那样,从这个角度看去,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是那样地值得嫉妒、那样地让人愤怒、那样地使人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