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2/2页)

“它们一定是饿了,”我说,同时睁大眼睛,“在寻找食物。”

哈米没有回答,但我能听出他的呼吸因为好奇而急促起来。我本打算说它们一定是在这天寒地冻中艰难地寻找着食物。我想说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后悔,我不是故意发脾气的,我只是非常担心,但他也确实做错了,而我也理应得到一句抱歉。我小心地、有些害怕地从眼角瞄了他一眼,笑容还停留在我的唇边,然后我意识到他已经快睡着了。

“等一下,”在加油站当我准备下车时,他说,“昨天是你付的。”

匆忙地、小心地避开他,我穿上外套,拉好拉链,在最后一刻决定不戴围巾,把它扔向后座。

他拿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给。”

我的左手已经在推门了,车外突然冲过来的一阵刺骨的冷空气直扑面颊。在我转身不耐烦地看他一眼的时候,我们的视线在这晚第一次相遇了,但又迅速错开。

“去吧,拿着它,”他催促道,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沙哑,“别当……”

但我很生他的气,又太难过,以至于不能被100美元安抚,我的愤怒和骄傲阻止我给出任何回应。我走进寒冷中,冷空气扑面而来,抑制住了我狠狠摔上门的欲望。汽油的味道刺痛了我的鼻腔。他在我哆哆嗦嗦地把钥匙递给工作人员的时候稳稳地坐在车里,他甚至没有决心要走出来。

我的双手和我紧绷的肌肉似乎被铃木的摇晃所感染。紧张、焦虑和寒冷在一起合谋对抗我,我深呼吸,揉捏自己酸痛的脖子。在扭动颈椎的时候,我听见“咔咔”的声音,我还按摩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肩膀。在我开始机械性地揉着干涩的眼睛时,自怜的情绪渐渐高涨。

“你还好吗,女士?”工作人员回来了。

“什么?”我眨眼,看清了他的样子,“是的,是的。”

“全满?”

“是的,把它装满吧。”

寒风蜇着我的脸和耳朵。加油机上显示出数字零,然后开始快速翻转。我的眼睛搜索着卫生间,然后又看回正在增加的数字,41,42……我快速地瞥了一眼车。透过车窗,我能看见我放在后座的围巾。我把自己全身的重量从一只脚转向另一只上。刹车!在我看向铃木的金属标志时,那个笑点飞快地闪过我的脑海:刹车在哪儿?我疯狂地想抽烟——所有这些禁烟标示都让我有种想立马抽根烟的恶意冲动。软管发出属于金属的那种令人不安的响动,我的视线再次投向卫生间。但数字还在增长,76,77,每一对消失的数字都像两只失明的、担忧的眼睛在插座上翻转。我把双腿紧紧地交叉着。然后,迈着小步绕着车走,靠近那位工作人员,把我的信用卡递过去。

在我这么做的时候,我从窗户的侧面看见哈米,看见他坐在车里打哈欠,这让我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他坐在那儿,一边舒展身体,一边十分放松地打着呵欠,嘴巴大张,胳膊伸向两边。

Kus-meek,我听见自己静悄悄的嘘声。是的,我在用阿拉伯语诅咒,咬牙切齿。“Kusem-em-emek!”我重复道,在这一刻获得了一种苦涩的满足感。每个人都以为是你开了这么久!就像你是那个天知道还要再开多久的人一样!Kus-em-em-emek.你不会开车?你不会游泳?那么你会什么呢,你这坨屎?复仇心切,我大声地说:“你这坨屎!”

门在被我猛地拽开时,我忽然发出一声恐怖而尖锐的哀号。我冲进厕所的隔间,挣扎着解开裤带,把牛仔裤和内裤快速扯下,带着一阵晕眩感蹲在马桶上开始排尿,粗重地喘着气。一股冰冷的尿液从我体内倾泻而出,带走了一切,伴随着一阵恶臭和一股刺鼻的消毒剂的气味。我的双眼因为这阵用力而发亮,心脏从陡峭的斜坡上一直不停地向下滚落。在我站起来擦拭自己的时候,唇边因为松了口气而凝成一个带着疑惑和厌恶的扭曲怪象。挂在墙上的卷纸筒上只剩几张少得可怜的、脏兮兮的灰白色卫生纸。当我走出隔间,像个陌生人一样靠近镜子的时候,卫生间里回响着冲厕所的声音和我的脚步声。我发型散乱,嘴唇焦干。水龙头里喷射出一股强劲的、声音响亮的、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我把手伸过去,呼吸因为这一阵寒冷而停止。我慢慢地喝了几口水,用洗手液揉搓双手,冲干净,又洗了脸,透过自己湿乎乎的眼睛,我看见镜子里的那个人浮现出一个晕乎乎的表情。

这斑驳、阴暗的镜子中的一些东西,突然间让我回忆第十四街商店间的那面脏兮兮的照过我们的狭长的镜子。我们那晚在联合广场上寻找着他的钥匙,我们大笑着的影像映在了那面镜子上。我那晚的奇异感觉又重新浮现:我和哈米那生动而美丽的形象会一直鲜活地留存在那面镜子中,七零八落又模模糊糊;即使在我们踏上不同的人生之路以后,我们的形象也会像幽灵的影像一样被永远保存在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完到曼哈顿那剩余的45英里的路程的。我精疲力竭,又感到自己已经受尽折磨,心烦意乱,没有发生任何事故简直是个奇迹。我们回到城里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我把车停回第八街的停车场。一阵刺骨的寒风吹乱了我的头发,让我的骨头都打战,我感到膝盖下坠,几乎要跪在人行道上了,整副身躯都摇摇欲坠。夜间保安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以为我是一个醉汉。哈米拿着我们的包,他说他上楼去叫安德鲁。华盛顿广场上的树梢剧烈地晃动着,大雾笼罩着街灯的光束。从停车场到第九街的这一路,风都在背后猛地推拉着我。

哈米按下电梯。电梯门打开时,我看见镜中的自己迈了进去,垂着头,两条胳膊无力地耷拉在身侧。在我们随着电梯上行的时候,一阵虚空感狠狠地击中我胃部的凹陷处:我觉得自己的内脏都翻了出来,完全失控。弗兰妮和佐伊用饥饿的喵喵叫从门的另一侧迎接我们。我头晕眼花地走进厨房给它们准备新鲜的食物和水,脱下大衣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我靠在水池上刷牙,眼皮因为哭泣而浮肿和下垂,双眼无神又发红,像是被谁用重物狠狠地打过。我听见哈米在书房打电话。我在黑暗中脱掉衣服,穿上睡衣,坐在床边花了很长时间伸展自己的头和脖子,想不起来自己该做什么。门,我在毯子下瑟瑟发抖时想到:我得锁门。我感到睡意慢慢扩散,潜入双眼,使它们变黑,几乎要触到最深的地方。然后,我听见了门被猛地摔上的声音,他甚至没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