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王(第2/4页)

等钟楼敲响半夜的钟声时,他按了下铃,内侍们就进来,礼仪繁杂地为他脱袍更衣,往他手上洒玫瑰水,往他枕头上撒鲜花。过了一会儿他们退出房间,他也就睡着了。

睡着睡着他做了个梦,梦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正站在一间长长的顶楼上,天花板很低,周围嗡嗡嗡嘎嘎嘎的是许多织布机在响。惨淡的日光从格子窗探进来,照给他看那些形容枯槁的织工正在织机上俯身干活。一些脸色苍白、病容恹恹的孩子蜷伏着蹲在大大的横梁上。梭子穿过经纱时他们提起沉重的压板,梭子一停,他们便放开手让板落下将纱线压紧。他们饿得脸都扭曲了,两手干枯,不停地哆嗦发抖。一些面黄肌瘦的妇人坐在一张桌子边埋头做针线。这地方臭气冲天,空气又脏又闷,墙壁上湿漉漉地滴着水珠。

小国王走到一个织工跟前,站在一边看着他。

那织工气冲冲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是谁,这么盯着我看?敢情是我们主人派来监工的探子?”

“你们的主人是谁?”小国王问。

“我们的主人!”织工嚷道,语气中充满苦涩,“他是个同我一样的人。说实在的,我们的差别就在,他穿绫罗绸缎,我破衣遮身,我饿得发慌,他撑得难受。”

“这是个自由的国度,”小国王说,“你并非谁的奴隶。”

“打仗时,”织工回答,“打赢的让打输的成为奴隶,和平时,有钱的让没钱的成为奴隶。我们得做工谋生,可他们给的工钱少得可怜,还不够我们活命。我们整天为他们累死累活,他们让金库堆满黄金,我们的孩子没等长大就萎蔫了,我们爱的人一张脸也变得冷冰冰恶狠狠了。我们踏着脚压榨葡萄,酿出的酒却是给别人喝的。我们播种麦子,自己的饭桌上却什么也没有。我们身戴枷锁,尽管无人看见。我们实为奴隶,尽管人说我们一身自由。”

“全都是这样的吗?”小国王问道。

“全都是这样,”织工回答,“不管年长年轻,不管是男是女,也不管是小孩还是老人,全都一样。商人盘剥我们,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教士骑马路过,数着他的珠串点算祷告的人数,可就是没人关心我们。在我们不见天日的陋巷里,贫穷虎视眈眈地潜行着,罪恶涎着脸醉醺醺地紧跟在后头。清晨,凄苦将我们唤醒,入夜,羞惭与我们同桌。但是这一切关你什么事?你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你的脸太快活了。”说着他阴沉着脸掉开头,把梭子往织布机那头扔过去,小国王看到那上面穿着的是金线。

一阵巨大的恐惧揪住他的心,他问织工:“你织的是什么袍?”

“是小国王加冕穿的王袍,”他回答,“这关你什么事?”

小国王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啊!他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透过窗户还看到蜜黄色的大月亮挂在朦胧的天空中。

他又睡着了,做了个梦。这是他的梦:

他觉得自己正躺在一只大船的甲板上,有一百个奴隶在划这船。他身边的一块地毯上坐着船长,黑得像块乌木,裹着条猩红的丝头巾,厚厚的耳垂上坠着硕大的银耳环,手上拿着个象牙天平。

奴隶们全身赤裸着,只系一块破烂的兜裆布,每一个都同他旁边的那个用铁链拴在一起。大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他们,一些黑人在两边甲板的过道上跑来跑去,挥着皮鞭抽打他们。他们伸着瘦削的胳膊划着沉重的船桨,从桨板上飞起了咸咸的水花。

他们终于到了一个小海湾,开始测水深。一阵轻风从岸上吹来,甲板和大大的三角帆便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浮尘。有三个阿拉伯人,骑着野驴跑过来,向他们投掷长枪。船长手执一把画弓,一箭过去,射中其中一个的咽喉。那人重重跌进岸边的浪中,他的同伴骑驴飞奔而去。一个女人蒙着黄色的面纱,骑着骆驼慢慢地跟在后边,不时地回头看了看那具尸首。

黑人们一抛了锚,收了帆,便下到底层舱,拖出一条长绳梯,上面沉甸甸地绑着铅块。船长把绳梯从船边丢进海里,梯这头系在甲板的两根铁柱子上。接着黑人把奴隶中最年轻的那个抓来,敲掉他的镣铐,将他的鼻孔和耳孔灌满蜡,再把一块大石头绑在他腰间。只见他有气无力地爬下绳梯,消失在海里,沉下去时冒起几个气泡。其他奴隶有几个好奇地望着海面。在船头坐着个赶鲨人,单调地敲着一面鼓。

过了一阵那个潜水的浮出水面,喘着气抓住绳梯,右手攥着一颗珍珠。黑人从他手中一把抢过珍珠,把人又投进水里。奴隶们伏在船桨上都睡着了。

一次又一次,他潜下海又浮上来,每一次都带上来一颗美丽的珍珠。船长把珍珠过了秤后,放进一个绿皮革的小袋子中。

小国王想说什么,但舌头好像黏在上颚似的,嘴唇也不肯动了。黑人们唧唧呱呱地相互说着话,开始因为一串明亮的珠子吵了起来。有两只白鹤绕着船飞来飞去。

接着,那潜水的奴隶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带上来的珍珠比霍尔木兹岛上所有的珍珠都漂亮,像满月一样圆润,比晨星还要洁白。可那采珠人的脸却苍白得出奇,一倒在甲板上鲜血就从耳朵鼻孔里冒出来。他颤抖了一会儿,便一动也不动了。黑人们耸耸肩,把尸体扔进海里。

船长笑了,伸出手来,拿起那颗珍珠,两眼一看,便按在额头上,鞠了一躬。“这颗珠,”他说道,“应该用在小国王的权杖上。”说着他打个手势叫黑人起锚。

小国王听到这话,大喊一声,醒了过来,透过窗户他看到黎明正用长长的灰手指去抓渐渐暗淡的星星。

他又睡着了,做了个梦。这是他做的梦:

他觉得自己正穿过一处阴暗的树林,林中树上挂着奇怪的果子,地上开着美丽的有毒的花朵。他走过时毒蛇看见他便咝咝作响,树枝间艳丽的鹦鹉尖声叫着飞来飞去。大大的陆龟在热烘烘的烂泥中昏睡。树上到处都是猿猴和孔雀。

他往前走啊走啊,一直走到林边。在那里他看到多得不得了的一大群人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做苦工。他们像蚂蚁一样围着拱着巨石。他们在地上挖了些深坑,人再下到坑里去。有些在用大斧头劈石块,有些在沙中淘着摸着什么。他们将仙人掌连根拔起,把红艳艳的花朵踩在脚下。他们四处奔忙,互相叫唤,没有一个人闲着。

在一处黑暗的洞穴中死亡和贪婪正盯着那些人。死亡说:“我等腻了,把人分给我三分之一,让我走吧。”

但是贪婪摇着头。“他们是我的仆人。”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