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逝水时光(第4/15页)

我看向窗外。三楼视野很好,远处伦敦天色一如既往地灰蒙蒙,下了点儿小雨。我看到一栋英国乔治王朝时代遗留下的建筑,我以前经过那里很多次。

“那里,那栋有很多烟囱的房子,看到了吗?以前是一个精神病院。还有那里,”我指向另一个方向更低一点的房子,“过去是一个屠宰场。里面的人还会把动物的骨头都收集起来,送去烧制瓷器。如果我们能在两百年前走过这里,我们会看到两个割裂的世界,一边是工业社会,人们看着汽笛嗡鸣觉得不可思议;而另一边仿佛是农耕时代,路上还有牛羊走过……”

如果、如果、如果……剥开一个如果,还有一个如果。

我指向西边,一个蓝灰色的屋顶露台。

“就在那里,老福特路的那家蛋糕店楼上。西尔维亚·潘克赫斯特(8)和她那些争取妇女选举权的伙伴,经常在那里会面。她们过去还在天台上挂了一个很大的金色标语,上面写着她们的政见——‘女人也要选举权’,从很远就能看见。那里旁边以前还有个火柴厂。”

达芬妮唰唰写下几行字:“你还懂音乐,我看看,吉他、钢琴、小提琴。”

“对。”我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还有鲁特琴、曼陀林、希特琴、管乐器。

“你会让马丁羞愧的。”

“马丁?”

“他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会。他连三角铁都打不好,还老觉得自己在摇滚方面很厉害。唉,马丁。”

“好吧,我爱音乐,也爱乐器。但我不怎么会教别人这些。我觉得音乐只能自己感受,很难和别人交流。”

“历史不是吗?”

“历史不是。”

“看起来你对历史这门课真是信心满满啊。”

“当然啦,”我撒了个谎,“我完全有信心。”

“不过其实你还很年轻啊。”

我耸耸肩,故意做了一个造作夸张的表情。

“我56岁了,你才41岁,对我来说真的算是年轻了。”

但其实,对我来说,56岁也年轻,88岁也很年轻,甚至130岁,都还年轻。

“好吧,但是我是那种比同龄人老的41岁。”

她微笑着看我,把圆珠笔顶上的按钮摁来摁去,一秒一下。嘀——嗒——嘀——时间就这样嘀嘀嗒嗒溜走。你活得越长,就越想在每一秒到来的时候,抓住它。我们该活在当下,而非过去或者将来。

埃米莉·狄更生(9)曾说过,永恒正是由每一个现在组成。但你如何判断自己身处哪一个当下呢?你如何不让自己身陷其他的“当下”呢?你,真的活着吗?

我的思绪开始慢慢飘远。

最近这种情况常常发生。我也略有所闻,一些其他的信天翁提起过,当你到达生命的中点时,就开始想得太多。回忆太过冗杂,让人生理性地头痛。我今天头痛得不是很严重,但是一直持续着。我想把注意力集中在此刻,几秒钟后,我又把心思投入面试中。我享受这种平凡感,尽管也许这平凡对我来说只是幻觉。

从没有平凡属于我。

我太不普通。

我想集中注意力。我看着达芬妮,她摇头并且大笑,我察觉到她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柔和。恍惚间,我从她的眼里看见一点悲伤的情绪。“汤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这个人和你的应聘表现,印象非常深刻。”

汤姆。

汤姆·哈泽德。

我真正的全名叫艾蒂安·托马斯·安布罗斯·克里斯托弗·哈泽德。这是我最初的家族本名。我有过许多名字,有许多许多的经历。但是,从我第一次踏上英国的土地开始,我就只叫汤姆·哈泽德。

现在,又一次使用这个名字,就好像一个轮回。我脑海里不停地回荡着,汤姆……汤姆……汤姆……汤姆……

“你满足我们所有标准,不过即使你不这么好,你也会得到这份工作。”

“是吗?为什么?”

她扬眉:“除了你没别人来面试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不过笑声很快就停下了。

因为她紧接着说:“我住在教堂街上,我想你也知道那里曾经发生过些什么吧?”

是的,我当然知道。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一些冰冷的往事。我的头更痛了。我想起苹果在壁炉里爆炸。我不该回到这里,我不该让海德里希放我回来的。我想起了露丝,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睁得大大的绝望的眼睛。

“教堂街,我不知道。不清楚啊,抱歉,我不太知道那里。”

“没事的。”她喝了一口咖啡。

我看着墙上的莎士比亚像。他好像也在看着我,用一种看老朋友的温柔目光。他的肖像底下还有一行字:我们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却不知道自己的潜能。

“我对你有种预感,汤姆,你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对吗?”

“我想是吧。”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对“直觉”一说不以为然。

她微笑,我也回之以微笑。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9月见。”

“啊哈,9月,9月很快就到了。你知道的,时间过得很快的,尤其是当你老了,时间真是飞快啊。”

“我也希望如此。”我咕哝道。

她没听清我的话,还补充了句:“当然,对于小孩子来说,时间也很快啦。”

“是吗?”

“孩子是世界上另一个能让时间变得匆匆的人。我有三个孩子,最大的22岁,去年刚大学毕业。昨天她还在玩乐高,今天她就搬出家门正式独立了。二十二年真是眨眼的一瞬间。你有孩子吗?”

我握住门把手,迟疑了一瞬,无数鲜活的痛苦回忆向我涌来。

我答道:“没有,我没有孩子。”我说谎了,谎言比真相更容易应付过去。

她惊讶了一秒,一阵难堪的沉默。我以为她可能会说点什么,不过她只是对我说:“那好吧。再见,哈泽德先生。”

我走出去,经过走廊时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两个学生靠在墙上说话,他们的眼睛看着手机屏幕,就像古时的牧师看着《圣经》一样虔诚。我临别前转头打招呼,达芬妮正看着她的电脑。“好的,今天谢谢您,再见。”

我走出达芬妮的办公室,离开学校。仿佛身在21世纪,又好像在17世纪。

我就要走到教堂街,周围的景色让我出神,人行道旁,一整条路上全是彩票投注站,路边的公交车牌和路灯柱上都是涂鸦。这条街很宽,我一走上这条街,脑海中自然就浮现出它之前的样子。之前这里本来的房子被拆掉了,现在这栋楼是19世纪晚期建的,那个时候人们偏爱这种高墙红砖的设计。

那个转角,我知道那里过去有一个废旧的教堂,还有个巡夜人,现在变成了一家肯德基餐厅。门口红色的标志像是猩红的伤口。我闭上眼睛漫步,凭回忆感觉自己以前那栋房子的所在,过了车站,再走二三十步。睁开眼,就看到了那栋熟悉的半独立式住宅(10),这几百年,我都没再回到过这里。过去的大门现在被漆成了蓝色,从窗户能望到客厅的电视机,里面的主人正在打游戏,屏幕上依稀看到外星人爆炸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