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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箱平时就放在你住的船舱里。共济会总堂旁边的克利福德大街上有家药店。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账单寄给巴克斯特先生就行。”

两个男人都站起身来。萨姆纳伸出手,布朗利握住他的手,简短地握了握手。

他们的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脸上,彼此凝视片刻,好像都在探寻一个答案,一个令他们过度警觉或谨慎而又难以启齿的秘密问题的答案。

萨姆纳最后说:“我猜,巴克斯特先生不会喜欢那些账单的。”

“去他的巴克斯特。”布朗利说道。

半小时后,萨姆纳弓着腰坐在他的铺位上,舔着铅笔头。他住的这个舱室面积非常狭小,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孩童的坟墓的大小,在航海开始之前,这里就已经散发着酸味,还有微弱的粪便的臭味。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药箱里看,然后开始列他的采购单。他写道:鹿角精、格芳伯氏盐、海葱烈酒。他不时打开其中的瓶子,用鼻子闻闻已经干了的内容物。一半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东西:西黄芪胶?愈创木酚?伦敦烈酒?怪不得布朗利认为这些“药水”没有效果,因为绝大部分物品根本就不是药。上任医生也许是个德鲁伊[3]吧?他在鲸脂灯发出的昏黄灯光下提笔写道:苦艾酒、阿片酊、水银。他想,在捕鲸船上会不会流行淋病呢?可能不会,因为北极圈内的陆地上很少有妓女。他根据药箱里泻盐和蓖麻油的量判断便秘应该是个大问题。他注意到那些外科手术刀无一例外都很老旧,锈迹斑斑,并且锋刃也都钝了。要想使用它们的话,就必须得先磨一磨。看来他带来了自己的手术刀和新骨锯是对的。

过了一会儿,他把药箱合上推回床下,放在他从印度一路带过来的破旧的铁皮行李箱旁边。出于习惯,萨姆纳甚至没有低头看看,只是下意识地碰到行李箱的挂锁,弄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再拍拍自己上衣马甲的口袋——以便确认钥匙是否在那里。然后,他安心地站了起来,离开舱室,沿着狭长的舱梯走到船甲板上。这里充斥着一股清漆、木屑以及烟斗的混合气味。几桶牛肉和几捆桶板被拴在绳子上吊往首舱,有人正在厨房屋顶上敲钉子,几个男人晃晃悠悠地提着要洒出来的沥青罐子。一只猎狗闹腾了一阵子,忽然停下来去舔它自己的身子。萨姆纳在后桅杆旁边停留了一会儿,往码头周围扫视了一圈。这里没有一个人是他认识的。他告诉自己:世界广阔无边,而他只是身在其中的微尘,极容易被丢弃,极容易被忘记。这种想法正常来说是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的,但是却让现在的他感到轻松。他想消融于天宇,飘散在空气中,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被重塑。他手上拿着那份清单,走下了船跳板,找到了去克利福德大街药店的路。

药剂师是个脸色蜡黄的秃子,还掉了几颗牙。他低头检查清单,然后抬起头看着他。

“这不对,”他说,“这不是给捕鲸船的,这太多了。”

“巴克斯特先生会为所有东西买单。你可以直接把账单给他。”

“巴克斯特看过这份清单吗?”

店里光线昏暗,沉闷暗淡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硫黄味,还有浓厚的药膏味。秃顶男人的指尖上粘着一些橙色化学药剂,他的指甲修得见棱见角。在他挽起的衬衫袖子下面,萨姆纳看到了一个陈旧的蓝色刺青的边缘。

萨姆纳说道:“你觉得我会为这种事去烦巴克斯特先生吗?”

“如果你把这个狗屁账单给他看的话,他会火冒三丈,因为我知道巴克斯特是个少有的抠门精。”

“你尽管拿就好。”萨姆纳说。

男人摇头,一双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来擦去。

“我不能把这些都给你。”他指着铺在台子上的清单说,“还有这项也不能。如果我给你拿了这些药,我拿不到药费的。我按照以前的惯例给你就行了。”

萨姆纳身体前倾,他的肚子压在被磨得十分光亮的柜台上。

“我刚刚从殖民地回来,”他说,“从德里。”

秃顶男人对他的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他只是耸耸肩,然后用食指伸进右边的耳朵,轻轻扭动。

“我能为你的瘸腿挑个好拐杖,桦木做的。”他说,“象牙手柄,或者是鲸牙的,你要哪个?”

萨姆纳没有回答,他从柜台退后几步,开始四下打量这家药店。他那样子就好像突然有了大把闲散的时光,闲得他必须找点事儿干似的。侧墙那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烧杯、瓶子,里面装着液体、药膏和药粉。在柜台后面有一面巨大的、泛黄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这个男人的光秃无毛的后脑勺。镜子的一侧摆放着一列方形的木抽屉,每个抽屉上面都有个名牌,并且中间部位都有个黄铜把手。另外一侧是个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动物标本——那些动物都摆出夸张的进攻姿势。一只谷仓猫头鹰正恶狠狠地扑向一只田鼠,一只獾对着雪貂永久地摆出一副战时姿态,一只长臂猿则在抵挡一条乌梢蛇的进攻。

“这些都是你自己制作的吗?”萨姆纳问,男人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我是这个镇子上最棒的标本师。”他说,“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问问。”

“那你做过的最大的标本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体型特别巨大的那种。说实话。”

“我做过一头海象。”秃子漫不经心地说了起来,“我还做过一头北极熊。那可都是从格陵兰捕鲸船上带过来的。”

“你说你做过一头北极熊的标本?”萨姆纳说。

“是。”

“这只熊可真是倒霉。”萨姆纳说,然后笑了起来。“现在,我倒是找到想看一看的东西了。”

“我让熊依靠两条后腿站立。”秃子说,“它凶猛的爪子在寒冷的空气中保持进攻的姿势,就像这样。”说着,他把沾染了橙色药水的手伸到身体前,模仿熊发出咆哮的样子。“我是给夏洛克大街的阔佬弗班克做的。我相信它现在还站在弗班克那个宏伟大厅的入口,就在鲸牙帽架的旁边。”

萨姆纳问道:“那你用真正的鲸做过标本吗?”

秃子摇摇头,对他提出的想法回以嘲笑。

“鲸不能被做成标本。”他说,“抛开体型巨大这一点不说,鲸腐烂得太快了。另外,有哪一位正常的先生会想要一个血腥的鲸标本呢?”

萨姆纳点点头,再次露出了笑容。秃头这时候咯咯地笑出声。

“我倒是做过很多梭子鱼,”他自负地补充道,“我还做过好多水獭,还有人曾经给我带来过一只鸭嘴兽。”

“你说我们改药名怎么样?”萨姆纳说,“就是账单上的那些药名。改成苦艾酒,或者甘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