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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网球场,可以看到一座巨大的黄色建筑物。纷杂的声音大得令人吃惊,屠宰场里的肉也散发着刺鼻的腐臭,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粪臭。这场景仿佛就是地狱的一角。平均每小时有三十多个印式担架到来,每次大概会有三到四个死伤者。年轻男子多被砍伤或炸伤,他们的尸体会被扔进烟雾弥漫的附属建筑物里。到处都能听到上着夹板的伤者和垂死者发出的尖叫。“咔嗒”一声断肢就被扔进金属槽里。噪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就好像车间或者锯木厂传出的那种声音,好像钢铁咬噬骨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地板都被溢出的血弄得潮而黏腻。酷热永不停息,远处传来炮火的沉重响声,房屋也跟着战栗。团团黑蝇像黑云一样袭来,它们一刻也不停歇,而且无处不落——眼睛、耳朵、嘴巴和暴露在外的伤口上。所有的东西都肮脏得令人难以置信。到处都是哀号,到处都是软语恳求,到处都是血迹,到处都是粪便——还有无休止的疼痛。

萨姆纳整个早上都在不停地工作,检查伤口、锯断残肢、缝合伤口,直到氯仿和屠宰场飘来的臭气令他感到头晕眼花才停下来。几个小时前,还在山脊上吹牛、发出阵阵爽朗笑声的小伙子被送到他面前时,已经变成几段残肢了。他想象不出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难过的事了。他告诉自己,他必须履行属于自己的那份职责,他必须勤奋地工作。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了。任何人都是如此。其他见习外科医生——威尔基和奥多德,也跟他的情况差不多——他们早就挥汗如雨,衣袖都被鲜血浸透了。一个手术结束了,另一个手术马上就要开始。普赖斯年纪大一些,专门检查被担架送来的人,及时处理死者,再把残疾的人排成排;科尔宾是正职医师,他来确定哪些肢体需要立刻被截掉,哪些可以保留;他曾经服役于英克曼的科尔德斯特里姆警卫军团,所以他一手拿着来复枪,一手拿着手术刀,在十小时内处理两千名死者。他的胡子上都沾染了斑斑血迹。为了抵挡那种恶臭,他嘴里一直在咀嚼竹芋。他对其他人说,这算不上什么,就当在喝味道不怎么样的啤酒。他们又是切又是锯,用探针找出毛瑟枪子弹。他们挥汗如雨,忍不住咒骂,觉得都快要热晕了。受伤的人一直在尖叫,渴求水喝,但是这里从来不会有足够的水让他们缓解干渴。他们的干渴令人憎恶,他们的需求令人难以忍受;但是萨姆纳必须忍耐这些,他不得不一直做着他能做的一切事情。他没时间感受愤怒、恶心和恐惧,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做任何其他的事情——除了工作。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也就是三四点左右,战事似乎开始逐渐停歇,伤亡数目开始减少,最后甚至完全停止了。有传言说,英国士兵攻占了拉合尔附近的一家大酒窖,然后驻扎在那里,每个人都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总之进攻停止了,至少目前停了下来。几个小时以来,科尔宾和他的助手们第一次有机会在工作中喘息一下。一篮子食物和一大桶水被运了进来,很多伤员也被转移到了他们在山脊上的军队医院。萨姆纳洗干净身上的血迹后,吃了一盘面包和冷肉,然后躺在轻便床上睡着了。没过一会儿,他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中醒了过来。一个裹着头巾的男人站在战地医院的门口,身上背着一个受伤的孩子。他寻求人们的帮助,但是奥多德和威尔基高声拒绝了他。

“让他离开这里。”威尔基说,“在我要给他一枪之前,让他走!”

奥多德从房间的一角拿起一把军刀,做出拔刀的姿态。男人却原地不动。科尔宾冲过去告诉奥多德冷静。他迅速检查了男孩的伤势,然后摇摇头。

“伤得太重了。”他说,“骨头已经碎了,他活不成了。”

男人坚持说:“你可以截肢。”

威尔基问:“难道你想要个一条腿的儿子?”

男人没有回答。

科尔宾再次摇了摇头,说:“我们帮不了你。这家医院是给士兵准备的。

威尔基说:“英国士兵。”

男人没有走。血从孩子的伤腿上流到了才擦过的地板上。苍蝇像一团黑云一样在他们头顶嗡嗡地吵着。其间,还不时会有个伤兵呻吟着要人帮忙。

“你们现在不忙,”男人说着四下环视,“你们现在有时间。”

“我们帮不了你。”科尔宾再次说道,“你该走了。”

“我不是印度兵,”男人说,“我叫哈米德,是一个叫法鲁克的放贷人的仆人。”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座城市待着?为什么不跟其他人一起在开战前离开?”

“我必须保护好我主人的房子和里面的东西。”

奥多德摇摇头,然后笑了。

“他是个无耻的骗子!”他说,“任何一个留在这座城市里的人肯定都是个叛军!应该被绞死!”

萨姆纳问:“那孩子怎么办?”

其他人转向他。

“孩子算是战争中的意外伤亡。”科尔宾说,“肯定没有人会命令我们去帮助敌人的后代吧。”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男人说。

“你当然是要这么说。”

男人将恳求的目光转向萨姆纳。萨姆纳坐下了,点燃了他的烟斗。孩子的血静静地流了一地。

“我可以告诉你们哪里有宝藏。”男人说,“如果你们现在帮助我,我可以告诉你们宝藏在哪里。”

“什么宝藏?”威尔基问,“有多少?”

“二十万卢比。”他说,“很多黄金珠宝。你看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桌子上,然后从他的束腰外衣上取下一个山羊皮做的小袋子。他把袋子交给了科尔宾。科尔宾打开袋子,翻过来,把几枚硬币倒在了手掌上。他看着这些硬币,用指尖拨弄了两下,然后把它们递给了威尔基。

“我还有好多这种硬币。”男人说,“还有好多!”

“宝藏在哪里?”科尔宾问,“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非常近。我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看。”

威尔基把硬币递给了奥多德,奥多德又递给了萨姆纳。硬币摸上去有些温热油腻。边缘没有磨损,表面还印有阿拉伯字母构成的优雅缎带。

“你不会真的相信他吧?”威尔基说。

“还有多少这种硬币?”科尔宾问,“一百?两百?”

“我告诉你很多,是两千。”男人说道,“我的主人是个非常有名的放贷人。我在他离开之前亲自埋了那些东西。”

科尔宾走到男孩那里,从他腿上剥下被血浸透的裹布。他仔细看了看,闻了闻裂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