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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活下来,但只有你会活下来。而我们会被淹死、被饿死,会因寒冷而冻死。”

“胡说。你为何要说这些话?你又怎么可能预知这些?”

“因为我梦到了,”他说,“就在昨天晚上。”

萨姆纳摇摇头。

“梦只是让头脑清醒的一种方法,它是一种净化的形式。无论你梦见了什么,那都不能用来解释真实的生活。梦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种精神排泄物,就像是一个思想店铺里陈列的废物。它们没有任何真实性,更不是什么预言。”

“你会被一头熊杀死——在我们所有人都死掉以后,”奥托说,“被它吃掉,但不知怎么吞下的。”

“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以后,你会产生一种恐惧心理,我十分理解你,”萨姆纳说,“但不要把梦境与我们的命数混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是安全的。”

“达拉克斯依然还活着、呼吸着。”

“他在下面,跟主桅杆锁在一起,手和脚都绑着。他是无法逃跑的。你要放松些。”

“肉身不过是从这个世界经过的路径,只有灵魂真正存在。”

“你觉得亨利·达拉克斯这种男人也配有灵魂吗?”

奥托点点头,他看上去就像他平时的样子:严肃、热诚,很少对身边的世界感觉到惊讶。

“我算是直面过他的灵魂,”他说,“在别的空间里我遇到过他。他有时候像个黑天使,有时候就像个野蛮猿。”

“你是个好小伙子,奥托,但是你说的却是傻话。”萨姆纳告诉他,“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你要放轻松,忘记你那个该死的梦吧。”

晚上,他们到达了兰开斯特海峡。往南是一片开阔的水域,北方则是稀稀拉拉几处单调的冰山,以及冰山融化形成的水池。有些地方被风吹拂得平滑如镜,有些地方样子古怪、粗糙,在潮汐和温度变化的交替作用下变成一个个沉甸甸的、向上树立的尖角。萨姆纳起得很早,这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他会从船上的厨房收集一桶肉皮、面包皮和谷皮。他拿着一个大铁勺,蹲在熊崽的木桶前,从栅栏中间送进一勺冰冷的、带油脂的东西。熊嗅了嗅,然后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勺子很快就在它风卷残云的吞咽下空了。萨姆纳再把勺子侧着从栅栏里拿回来,再给它一些食物。等熊把桶里的东西全都吃完以后,萨姆纳会往桶里倒些干净的水让它喝一点。然后,他把木桶扶直,取下铁栅栏,用一种经过训练的、从前几次险入熊口的教训中习得的敏捷手法,给熊脖子套上一圈绳子。他把木桶放低,好让熊跑出来,在甲板上待着。它黑色的爪子能划破木质的地板。萨姆纳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旁边的柱子上,然后用海水冲洗木桶,用扫帚把熊粪从前槽冲走。

熊的屁股和靠近腰部的位置呈现出脏兮兮的黄色。它对着舱口的某个角落咆哮。船上远处的一只狗一直看着它。这只狗名字叫凯蒂,是一只弓腿艾尔谷犬。几个星期以来,狗和熊每天都要上演一场出于谨慎和好奇的哑剧。它们一会儿靠近,一会儿撤退。男人们每天都乐滋滋地看着这个场景。他们给它们煽风点火,大声起哄,用靴子或钓竿推搡着它们向前冲。艾尔谷犬虽然体型小一些,但是脚步轻快敏捷。它向前冲去,盯一会儿,然后又兴奋地大叫着离开。小熊则一半试探,一半虚张声势地吓唬它。它楔形的脑袋,黑得像烧过的火柴。狗过度兴奋,也过度恐惧,始终颤抖着、警觉着。小熊则一副冷漠的样子,贴在地板上,粗壮的四肢令它看起来像个长柄的平面煎锅。它走路的时候太慢了,就好像空气对它来说也是一种障碍,必须慢慢推动它才能前进。它们彼此凑近到一英尺的距离,鼻子对着鼻子,黑色的眼睛对着黑色的眼睛,仿佛在进行着一种古老无声的交谈。有人喊道:“我给熊押上三便士。”厨师靠在船上厨房门的门框上,兴奋地将一块熏肉扔在它们中间。熊和狗都开始争夺熏肉,很快打了起来。艾尔谷犬跳起来,号叫着,像陀螺一样在甲板上旋转。小熊狼吞虎咽地吃掉了熏肉,然后又四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食物。男人们笑了起来。萨姆纳一直靠着主桅杆站着,这时他从柱子上解下绳子,用扫帚的鬃毛捅捅小熊,让它回到已经洗干净的木桶里去。小熊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立刻表示出一副抗拒的样子,还露出了牙齿。但它还是很快就乖乖地进去了。萨姆纳把木桶放直,重新放好铁栅栏,把它放回到甲板上。

南风平稳地吹拂了一整天,天空呈现出淡蓝色,但是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几条黑云沉沉地压在山顶上。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在离船头一英里的地方发现一头鲸,于是他们放下了两艘捕鲸小艇。两艘小艇划得很快,志愿者号则在后面保驾护航。卡文迪什站在后甲板上看着整个进程。他穿着布朗利的黄褐色厚外套,拿着他的长长的黄铜望远镜。他偶尔喊出一些指令。萨姆纳看得出来,新的权力地位给他带来了一种充满孩子气的快乐。当小艇到达鲸出没的地点时,他们发现鲸已经死了,并且尸体开始肿胀。他们给大船发信号让船靠近一些,然后把鲸拖了过去。布莱克指挥着第一艘小艇,他和卡文迪什大声谈论着尸体的状况。尽管有腐烂和被破坏的迹象,但最后他们确定尸体内部还是有充足的鲸脂,还值得他们剥皮提取。

他们把腐烂的鲸的尸体挂在船舷。尸体晃晃悠悠的,好像某种巨大、全面腐烂的蔬菜。它焦黑的皮肤已经松弛,有的地方开始溃疡。处于发展期的溃疡斑分布在它的鱼鳍和尾巴上。负责切割的男人们都把围巾弄湿了围在脸上,用烟味很呛的烟草抵御臭气。他们切下来的大部分鲸脂块的颜色都变了,而且呈现出凝胶状——棕色多,粉色少。拉到甲板上以后,鲸身上滴下来的不是平时常见的那种血,而是一种腐烂的麦秆色的胶状物质。很难说明白是什么,但是很像人类尸体的直肠渗出物。卡文迪什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喊着指令给大伙打气。在他的头顶上方,海鸟翔集,盘旋着、鸣叫着。而在下面被油脂污染的水里,由于血液和腐烂的混合气味,引来了格陵兰岛的鲨鱼,它们对鲸又是撕咬又是拖拽。

“给鲨鱼的脑袋来两下!”卡文迪什对鲸鱼琼斯喊道,“别再让它们吃我们的钱了,是不是?”

琼斯点点头,从一艘小艇上拿出一把新的鲸脂铲,等到鲨鱼群中的某一条离他足够近了,就狠狠地刺了过去,在鲨鱼身体的一侧开了一道一英尺长的口子。一团粉色的、红色的还有紫色的内脏从伤口涌了出来。受伤的鲨鱼剧烈地扭动着身体,然后回身狼吞虎咽地吃掉了自己的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