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11页)

孩子出生在九月,炉火和女人的呼吸让屋子里热烘烘的。床边围满了女人:卢埃林太太、菲利普斯太太、里弗斯太太、玛莎·贝尔太太、亚顿镇的柯林斯太太、弗兰镇的格温妮·琼斯太太,还有一位是乔舒亚的母亲寡妇戴尔。寡妇吸着弗吉尼亚的鼻烟,从接生婆的肩膀望过去。接生婆喝过的杜松子酒正顺着汗液渗出。近一年来,她的手上还未死过一位母亲,但对于这位,她还是不敢做出保证。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婴儿还是没有出来,虽然她能感觉到他的头顶,一缕缕湿答答的头发宛如河里的水草一般。

伊丽莎白·戴尔变得越来越虚弱。她的嘴唇苍白,眼睛周围的皮肤变成了灰色。接生婆看过太多这样的情形,却只能束手无策,任由她们离去,没有尖叫声,只是将她们的脸转向墙壁。然后,再过一两个小时,母子便会死去,那也是天意。那时,人们便对她绝望了。或许,孩子已经胎死腹中。

九岁的莉莎·戴尔站在那里看着,夹在女人裙子的曲线里。她用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指,脸上露出一种惯常的恐惧。其他人注意到了,想起自己初次目睹分娩和弥留时的情形。

格温妮·琼斯太太低声说道:“要不要去把瓦伊尼先生找来?”

寡妇戴尔说:“我们这里不需要男人。”

伊丽莎白已经筋疲力尽!她已经想不起自己遭遇了什么,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她的腹部冻住了,这个孩子就是一个冰塞子,正在要她的命。冰冷、咸咸的汗水灼烧她的眼睛,顺着她紧绷的皮肤流下来,浸湿了褥子。没有她,乔舒亚该怎么活?谁会像她一样疼爱孩子们?谁会制作美味的黄油?谁会饲养死去母羊的小羊羔,会缝补衣衫,直至眼睛干涩、手指生痛才停下?她不记得任何祷文,一句都想不起来。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一个声音不断地告诉她,用尽全力屏气收肌让婴儿出来。让她遭这样的罪是多么地残忍啊!她尖叫着,这个巨大的声音不由得让女人们互相推搡,摇晃身子,只有那位寡妇稳如泰山,不为所动。莉莎应声倒地,像是她的眉心被一个拨火棍击中轰然倒在了地上。柯林斯太太将她拉起来。没有人提议让这个女孩离开。

接生婆喊道:“出来了!”

“谢天谢地!”格温妮·琼斯感叹道。她拍了拍心脏,这是由于欣喜而做出的下意识动作。

接生婆将婴儿拖出来,紧紧抓住他滑溜溜的脚踝,然后举起来。婴儿从头到脚都布满了鲜血,软绵绵地搭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寡妇戴尔问道:“活的吗?”

寡妇摇了摇他,婴儿晃动着胳膊和小手,像一个失明的游泳者,一个摸索着房门的老盲人。他没有哭,异常安静。女人们耸起脑袋。还是那样安静。莉莎伸出了手。接生婆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将脐带剪断。

三天后,孩子接受了洗礼。乔舒亚、寡妇、莉莎和即将成为教父的农民穆迪来到教堂,参加了施洗礼。伊丽莎白由于太过虚弱还无法下床。乳汁自她的乳头流出却无法给孩子哺乳。一位皮肤如鲨鱼皮般的奶妈负责给孩子喂奶。

虽然才是下午三点来钟,教堂就已经变得昏暗,让他们几乎无法看见彼此。寡妇戴尔曾让大家以为这个孩子会夭折,现在却意外活了下来。没有哪个健康的小孩会如此反常,三天来没有出过一声,只会睡觉、醒来、吃奶,从不哭闹,一次也没有。他的头上长着几缕如丝的黑色卷发,眼睛是淡蓝色的。寡妇戴尔说他最好死掉。

神父由于在吃午餐,所以姗姗来迟。他趁人不注意时小心地打着饱嗝,抱着孩子问穆迪,问他是否能发誓拒绝撒旦的行为,尔后给孩子取名为:詹姆斯·戴尔。对于这样一个病恹恹的小家伙而言,一个教名就足够了,也能给石匠省点活。

洗礼盆里没有了水。神父向手上吐了点口水,然后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他感觉孩子在轻轻地蠕动,便将他交给了女孩。乔舒亚·戴尔在他的钱包里摸索了一下,将钱放在神父手里,严肃地点了点头,动作有些笨拙。他们穿过犁过的田地,步履艰难地走回家。莉莎抱着婴儿,紧紧地贴着她的肋骨。

他们从屋里听见他的马踏在小路上的声音。莉莎跑向窗户,寡妇戴尔则从她缝缝补补的活计中抬起头,直起庞大的身躯,连忙走到炉火边上。炉火的中心插着一根拨火棍。伊丽莎白说道:“别,薇拉,让我来。”但年龄稍长的女人并未理会她,用一块烧焦的布保护住手,拉出了拨火棍。炉火旁摆着一碗潘趣酒,她将拨火棍的尖头没入酒中,顿时响起了嘶嘶声。噪声将婴儿吵醒了,他正睡在揉面缸里的被褥上。婴儿看着炉火旁那个肥胖的女人,看着她将自己的手指浸入潘趣酒中,然后掰下一块塔糖混入酒里。寡妇说:“他就喜欢吃甜食。饭准备好了吗?在市场待了一天后,他一定饿晕了。”

大点的孩子跑到房前,瞅着父亲沿着小路骑马走下来。现在,他们又跑进厨房来到后门,因为他们知道父亲把马赶入马厩后,会从这里进屋。过了一会儿,他们就听见了靴子声,便你推我搡的,都想靠近那扇门。他们听到门上的铁闩发出声响,随后厨房的门被推开了,一阵寒风吹进了厨房。

孩子们簇拥着父亲,过了一会儿才将房门关上,蜂拥着进了屋子。寡妇戴尔盛了一杯潘趣酒给他,说:“待在炉火旁,儿子。”只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他推向炉火。她没有询问他胳膊下的包裹是什么。他用略显夸张的动作小心地将包裹放在厨房的桌子上,然后迅速喝下潘趣酒。其他人围成一个稀稀拉拉的圈子注视着他。他是外面世界的一个缩影。他的大衣已经冻得僵硬,衣服的褶皱深处散发出马匹、皮革,还有烟草的气味和夜晚叫人哆嗦的寒气。

自打这个婴儿出生后,萨拉再也不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了。她踮着脚尖,将手放在包裹上想要一探究竟。莉莎一把拉开她,嘴里骂骂咧咧,乔舒亚咧着嘴冲萨拉笑了笑,用戏谑的语气问道:“姑娘,你就不想瞧一瞧里面的东西吗?”

“你把鹅卖了吗,父亲?”莉莎问道。

他笑着递过杯子,说道:“莉莎,你总是爱管闲事。那就给我倒杯酒吧。老婆,还好吧?”伊丽莎白朝他点点头,她抱起婴儿,用襁褓将他包裹在怀里。乔舒亚转头望着母亲说:“我把鹅卖了个好价钱。”

伊丽莎白不知道乔舒亚是否已经在市场里喝了不少酒。她记得六个月前的一天晚上,他骑马回家时从马上摔了下来,身体两侧满是紫色的瘀伤。她还记得他坐在桌边不断呻吟的样子,最后还是瓦伊尼拿来了敷布和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