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2/6页)

“他朝我笔直地走过来!一个小伙子。学校里的。他眼睛正朝着——”

“好了。出来吧。”

“他在看——”金鱼眼抓住她的胳臂。她缩在角落里,使劲甩着他抓住的胳臂,苍白憔悴的面孔从街角后面探出来。

“好了,出来吧。”接着他的手摸到她脖子后面,一把抓紧。

“啊呀。”她用哽咽的声音哭起来。仿佛他就在用那一只手在把她慢慢地拽得站起来。除此以外,他们之间没有别的动作。他们肩并着肩,几乎一般高,就像两个熟人在进教堂前得体地站住了打招呼。

“你出来不出来?”他说,“出来不出来?”

“我没法出来。血已流到我长筒袜子里了。你瞧。”她往后退缩,撩起裙子,接着放下裙子又站了起来,身躯向后弯,张开了嘴但出不了声,因为他抓住了她的脖颈。他放开手。

“你现在出来吗?”

她从桶后走出来。他抓住了她的胳臂。

“我外衣后面都是血,”她哭哭啼啼地说,“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你没事的。我明天给你买一件。来吧。”

他们返身向汽车走去。走到街角,她又往回退缩。“你还想尝尝那滋味,是吗?”他悄声说,但没有碰她。“是吗?”她一声不吭地朝前走,坐进汽车。他握住了方向盘。“拿着,我给你买了块三明治。”他从口袋里掏出三明治,放到她手里。“好了。吃吧。”她顺从地咬了一口。他发动马达,上了去孟菲斯的路。她停止咀嚼,手里拿着咬过一口的三明治,又一次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般张圆了嘴巴;他的手也又一次离开方向盘,掐住了她的脖颈,她就一动不动地坐着,直瞪瞪地望着他,嘴巴大张着,舌头上是嚼了一半的面包和肉。

他们在下午三四点钟抵达孟菲斯。在跟大马路平行的峭壁脚下,金鱼眼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街旁是被烟熏黑的带一排排木制门廊的木结构房屋,并不沿街,而是坐落在一块块没有草皮的土地上,上面偶尔孤苦伶仃地长着一棵耐寒抗旱、品种并不名贵的树木——干枯的被砍掉枝丫的玉兰树、发育不良的榆树或者开着枯槁的灰白色花朵的刺槐——夹杂着一座座汽车间的后端;一块空地上的一堆破铜烂铁;一家说不清楚是干什么的、店门低矮的铺子,洞穴般的店堂里有个铺着油布的柜台、一排没有靠背的圆凳、一把金属咖啡壶,有个围着脏乎乎的围裙、嘴里叼着根牙签的胖男子从昏暗的屋子里走出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那效果犹如一张拍得很糟糕的毫无意义而带着不祥之兆的照片。从峭壁前,从被阳光明媚的天空鲜明地衬托着的那一排鳞次栉比的办公大楼的后面,顺着河面的微风高高地传来车辆来往的喧闹声——汽车的喇叭声、哐啷啷的有轨电车行驶声;街道尽头处的狭窄的空间突然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一辆有轨电车,然后带着震耳欲聋的轰响声消失了。一栋房子的二楼外廊上,有个只穿着内衣的年轻黑女人两臂撑着栏杆,正闷闷不乐地抽着香烟。

金鱼眼在一座昏暗肮脏的三层楼房前停了车,楼房的入口被一间略微歪斜的肮脏的有格条门的小隔间遮住。楼前肮脏的草地上有两只像软体虫似的长毛小白狗,一条狗的脖子上戴着根粉红色的缎带,另一条戴着根蓝色的缎带,它们带着既懒怠又可憎的矛盾神情在走动着。阳光下,它们的毛皮毫无光泽,仿佛是用汽油洗过的。

后来,谭波儿听见它们在她房门外呜咽哼叫,用爪子抓门或者在黑人女佣开门时一拥而入,笨拙地爬上床去,虚张声势而呼哧呼哧地趴到莉芭小姐丰满多肉的怀里,在她边讲话边用戴着戒指的手挥动一只金属大啤酒杯时努力去舔酒杯的边缘。

“孟菲斯城里,人人都能告诉你莉芭·里弗斯是什么人。你到街上去问随便哪个男人,不管是警察还是别的人,他们都认识我。我在这座房子里招待过孟菲斯一些最了不起的人——银行家、律师、医生——所有这些人。有一次,两位警察局的副巡官在我餐厅里喝啤酒,而警察局长本人正在楼上我的一个姑娘的房间里。他们喝醉了,跑上去撞开他的房门,发现他在光着屁股跳苏格兰高地舞。50岁的男人,身高7英尺,可脑袋像粒花生米。他是个好人。他认识我。他们大家都认识莉芭·里弗斯。都在这儿花钱像流水似的。他们都知道我的为人。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人,宝贝儿。”她喝了一口啤酒,对着杯子喘了口粗气,另外一只戴着镶有像砾石般大的黄色钻石的戒指的手被丰满的乳房处一层层的肥肉所湮没。

她似乎只要稍稍动一动就得喘上半天,这是跟这动作带来的快感完全不成比例的。他们几乎刚一进门,她就开口对谭波儿谈她的气喘病,在他们前面十分费劲地爬着楼梯,把穿着毛料的卧室拖鞋的两只脚沉重地踩在梯级上,一只手拿着串木制念珠,另一只手拿着啤酒杯。她刚从教堂回来,穿着件黑绸长裙,戴着一顶饰有大红大绿的假花的帽子;由于啤酒很凉,酒杯的下半部还凝结着水珠。她笨重地挪动着两条粗大腿,那两条狗在她脚边盘来绕去,而她用刺耳的喘不过气来的母亲般的嗓音对身后的人不断地说着话。

“金鱼眼最明白了,带你上我家要比到哪儿都好。我一直在催他,亲爱的,我催你找个女朋友有多少年了?我怎么说来着,小伙子不能没有个姑娘,好比……”她喘着粗气开始咒骂脚下的那两只狗,停住脚步把它们踢到一边。“回楼下去。”她说,对它们甩动手里的念珠。它们龇着牙,对她恶狠狠地尖声吠叫,她靠在墙上,吐气时带有淡淡的啤酒香,手抚胸口,张开了嘴,拼命喘气时两眼发直,似乎为需要呼吸而感到忧伤和恐惧,矮圆的啤酒杯像没有光泽的银器在昏暗中闪出柔和的幽光。

狭窄的楼梯绕着楼梯井一层层盘旋上升。透过挂着厚门帘的前门和每层楼梯平台后部的百叶窗的光线有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氛。一种精疲力竭的气氛;濒于灭绝,消耗殆尽——一种为时已久的疲惫,犹如一摊受污染的死水,见不到阳光,也听不到阳光下的白昼的欢快的喧闹。空气中有一股变质食品所散发的略带酒味的怪气味,连天真无知的谭波儿都觉得似乎被看不见摸不着的、混杂在一起的男女贴身内衣所包围,似乎听见他们经过的每扇紧闭的房门后面有陈腐污浊的、久经糟蹋的、已无生育能力的肉体在小心翼翼地悄声细语。那两条小狗在她背后,在她和莉芭小姐的脚边乱抓乱爬,毛茸茸的小腿闪出微光,爪子跟把地毯固定在梯级上的铜条相碰而发出嗒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