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4页)

“告诉她,我挺好,”谭波儿说,“告诉她,我打算洗个澡,然后上床睡觉。”

米妮走后,谭波儿把两杯酒倒在一只平底大玻璃杯里,洋洋得意地望着酒,酒杯在她哆嗦的手里晃荡着。她小心地放下杯子,盖好,然后坐在床上吃晚饭。吃罢,她点上一支烟。她的动作猝然而突兀;她急促地抽着烟,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她撩起帘子,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帘子,转身朝着屋内,窥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的影子。她在镜子前抽着烟,转动着身子,端详自己。

她掐了烟,往身后的壁炉扔去,又走到镜子前,梳理头发。她拉开壁橱的帘子,取下那件衫裙,摊在床上,转身拉开梳妆台的一只抽屉,取出一件衣服。她拿着衣服发了会儿呆,然后又放回去,关上抽屉,飞快地拎起床上的衫裙,重新挂到壁橱里。过了一会儿,她又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手上又有支香烟,可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点上的了。她扔掉香烟,走到桌前,看看手表,把手表斜靠在香烟盒上,以便从床上就能看得见,接着躺了下来。她躺下时感觉到枕头下的手枪。她抽出手枪,看了一眼,然后塞到身子一侧的下面,纹丝不动地躺着,两腿笔直,两手放在脑后,楼梯上一有响动,她的眼睛就眯成黑色的针尖状。

九点钟时她坐了起来。她又拿起手枪;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枪塞到褥子下面,然后脱掉衣服,穿上一件仿中国式的印着金龙与绿玉色和猩红色大花的袍子,走出屋子。她回来时湿漉漉的鬈发贴在脸上。她走到脸盆架前,拿起平底玻璃杯,端在手里,但后来又放下了。

她从墙角拎回一些细颈瓶子和广口瓶,梳妆打扮起来。她在镜子前的动作既急促剧烈又仔细精心。她走到脸盆架前,拿起杯子。但又放下了,走到墙角,找出外套穿在身上,把那白金丝钱包放进口袋,又一次俯身照照镜子。然后她走过去拿起杯子,把杜松子酒大口喝下,快步走出房间。

通道里亮着一盏灯。那里空无人影。她听见莉芭小姐的房间里有说话声,不过楼下的过道里空寂无人。她悄悄地疾步下楼,来到大门口。她相信他们会在大门口拦住她,痛切地后悔没带那把手枪,她几乎停下了脚步,想到她会毫无顾忌地使用手枪,反而有些高兴起来。她冲到大门口,摸索着寻找门栓,脑袋朝后扭去。

门打开了。她冲出去,出了格栅门,顺着走道奔出院门。正在这时候,一辆沿着路石缓慢行驶的小轿车在她对面停下来。金鱼眼坐在驾驶座上。他似乎并未动手车门便打开了。他不动也不说话。他只是坐着,头上的草帽略微有点歪斜。

“我不干了!”谭波儿说,“我不干了!”

他不动也不出声。她走到车前。

“我告诉你,我不干了!”接着她怒气冲天地喊道,“你见他怕!你不敢干!”

“我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他说,“你是回屋去还是上车来?”

“你不敢干!”

“我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他说,口气冷漠又柔和,“说吧。你做决定吧。”

她俯身向前,把一只手放在他胳臂上。“金鱼眼,”她说,“爹爹[51]。”他的胳臂摸上去很脆弱,不比儿童的胳臂粗多少,冷冰冰的,坚硬而轻,像一根细棍。

“我不在乎你想干什么,”他说,“不过你要动起手来。来啊。”

她俯身向着他,一手搭在他胳臂上。然后她上了汽车。“你不会干的。你不敢干。他是个男子汉,比你强。”

他伸过手去,关上车门。“去哪儿?”他说,“去岩洞客栈?”

“他才是个男子汉,比你强!”谭波儿尖声说,“你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他明白这一点。他要是不明白,还有谁会明白?”汽车开动了。她对着他大喊大叫。“你,一个男人,一个胆大包天的坏男人,可你根本不会——那时候,你只好找个真正的男子汉来——而你待在床边,哼哼唧唧,流着口水,像个——你只骗得了我一次,对吧?怪不得我当初会流那么多血[52]——”他伸手捂住她的嘴,捂得很紧,手指甲掐进她的肉里。他用另一只手高速开车,完全不考虑后果。开过路灯下,她发现他紧盯着她,任凭她使劲挣扎,用力拉扯他的手,把脑袋左右摆动。

她停止挣扎,但还是左右扭动脑袋,费劲地掰开他的手。一只戴着粗大戒指的手指头顶开她的嘴唇,几只手指尖深深地扎进她的脸颊。他用另一只手驾驶汽车,在车流里穿进穿出,气势汹汹地逼近其他车辆,迫使它们转向外侧,弄得制动器吱吱直叫,到了十字路口,他还是毫无顾忌地直冲过去。曾经有个警察大声喝叫他,但他连头都没回。

谭波儿抽泣起来,在他的手掌下呜咽,口水流在他手指上。那戒指像牙医用的器械一样;她无法闭上嘴巴咽口水。等他松了手,她感到那些冷冰冰的手指头仿佛仍然压在她的下颌上。她抬起手摸摸下巴。

“你把我的嘴巴弄伤了。”她带着哭音说。他们快到郊区了,车速表上的指针指着五十英里。他歪戴着帽子,呈钩状的侧影显得很纤弱。她小心抚摸着下颌。住宅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宽阔阴暗的为建造住宅小区而划分的一块块土地,上面突然阴森森地冒出房地产经纪人的标牌,带着一种凄凉而又自信的意味。空地间空旷寒冷的黑暗里悬垂着低矮而间隔很远的路灯,闪烁着一群群萤火虫的微光。她开始悄悄地哭起来,感受到胃里那两杯带凉意的杜松子酒的作用。“你把我的嘴巴弄伤了。”她自怜自艾地小声说。她试探着用手指去抚摸下颌,按得越来越使劲,终于摸到了痛点。“你会为此后悔的,”她瓮声瓮气地说,“等我告诉了雷德。难道你不希望自己就是雷德?难道不对吗?难道你不希望自己也能干他能干的事情?难道你不希望看着我们干的人是他而不是你?”

他们拐进岩洞客栈所在的巷子,驶过一堵用帷幕遮得十分严实的墙,里面传出一阵阵勃发的撩拨人心的乐声。他锁上车时,她跳下车,冲上台阶。“我给过你机会的,”她说,“是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的。我并没有要求你来啊。”

她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她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呸,”她说,“竟没有留下什么伤痕。”她边说边来回拉扯脸上的肉。“矮杂种。”她说,察看着镜中的影子。她满不在乎地加上一句脏话,说得流畅自在,犹如鹦鹉学舌。她重新抹上口红。又进来一个女人。两人用短促、冷漠、隐蔽而无所不包的眼光打量对方的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