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3/4页)

“把犯人带回监狱。”法官说。

他的律师长着一张丑陋、热切和诚挚的面孔。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情绪似乎并不高涨,那时金鱼眼躺在床上抽着烟,帽子压在眼睛上,一动不动地像条在晒太阳的蛇,只是拿香烟的那只手时而动一下。终于他开口说:“听着。我不是法官。你这些话去对他说。”

“但我得——”

“当然。给他们去讲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当时根本不在那儿。出去走一走,把它忘了。”

审讯进行了一天。那位警察的同事、一位卖雪茄的店员和一个女电话接线员出庭作证,而他本人的律师驳斥得底气不足,热情得有些笨拙,感情真挚但常常判断错误,在这过程中,金鱼眼半仰半躺地靠在椅子上,两眼越过陪审团的头顶望着窗外。偶尔他打个呵欠;他伸手去摸放香烟的口袋,但又缩了回来,把手随意地放在黑西服上,这只蜡制似的毫无生气的手,从形状和大小来看都像是只洋娃娃的手。

陪审团出去了八分钟。他们站着望着他,说他有罪。他纹丝不动,没有改变坐着的姿态,慢慢地在一片寂静中迎着他们的目光对他们望了一会儿。“哼,我的天哪。”他说。

法官用小木槌使劲敲打桌子;法警碰碰他的胳臂。

“我会上诉的,”律师吐露心情,在他身边大步走着,“我要跟他们斗到底,上每一级法院——”

“当然,”金鱼眼说,在单人床上躺下,点起一支香烟,“不过别在这儿上诉。好了,走吧,去吃颗药安静下来吧。”

地方检察官已经在计划如何对付他的上诉了。“这案子了结得太容易了,”他说,“他的态度——你注意到他听判决时的神态吗?好像他在听一首歌可又懒得表示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而法官是在通知他绞死他的日期呀。也许他早就找了位孟菲斯的大律师在州最高法院的门口等着,在等他的电报的。我知道他们这种人。就是他们这样的歹徒把法律变成了笑柄,以致即使我们把他定了罪,人人都会知道那是不管用的。”

金鱼眼把看守找来,给了他一张100元的钞票。他要一套刮脸的用具和香烟。“找头归你,花完了告诉我。”他说。

“我看你跟我一起抽烟,也抽不了多久了,”看守说,“这一次,你会找位好一点的律师的。”

“别忘了买那种剃须用的搽剂,”金鱼眼说,“要埃德·平诺德牌的。”他把它念成“派一那德”。

这是个阴沉沉的夏天,天气有点凉。阳光很少射进牢房,因此走廊里日夜点着一盏灯,灯光照进牢房,形成一大片暗淡的方格形的图案,照到床上他放脚的地方。看守给他搬来一张椅子。他用来当桌子;上面放着那块廉价怀表、一条香烟和一只放香烟头的破汤碗,他就躺在床上,抽着烟,看着双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皮鞋的光泽日趋暗淡,他的西服需要熨烫,因为石牢比较凉,他整天穿着衣服躺在床上。

有一天,看守说:“这里有人说那位副警官自己找死。他干过两三件坏事,大家都知道的。”金鱼眼抽着烟,帽子压在眼睛上。看守说:“他们也许没有给你发电报。你要我再给你拍一份吗?”他靠在铁栅栏上,看得见金鱼眼的脚,他那一动不动的细小的黑腿向上汇入他瘦小的平卧着的躯体,还有歪盖在他转向里侧的脸上的帽子和一只小手拿着的一支香烟。他的脚在阴影里,在看守的身子挡住铁栅栏所形成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看守悄悄地离去了。

等到还剩下六天的时候,看守说要给他拿几本杂志和一副扑克牌来。

“拿来干吗?”金鱼眼说。他第一次正眼看了看看守,他抬起脑袋,光滑苍白的脸上,柔和的圆眼睛犹如儿童玩具弓箭上能百发百中射中目标的橡皮箭头。后来他又躺下了。自此以后,看守每天早晨都从铁栅门里塞进一份卷起来的报纸。报纸落在地板上,越积越多,由于自身的分量,卷着的报纸慢慢地一天天松开摊平。

还剩下三天的时候,从孟菲斯来了一位律师。他未经邀请便径直冲进牢房。整整一上午,看守听见他提高着嗓门时而恳求时而发火,还不断规劝;中午时分,他的嗓子嘶哑了,声音并不比耳语响多少。

“难道你打算就这么躺着让——”

“我挺好的,”金鱼眼说,“我没有请你来。别来管闲事。”

“你愿意给绞死?是这样吗?你存心要自杀?你真的赚钱赚腻了,以致……你这最最精明的——”

“我跟你说过了。我可是掌握了你不少证据的[83]。”

“你,你就让这么个不起眼的治安法官给你定罪!等我回到了孟菲斯,跟大家说了,他们是不会相信的。”

“那就别跟他们说。”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律师以无可奈何、拒不相信的愤怒目光望着他。“这些天杀的乡巴佬,”金鱼眼说,“耶稣基督啊……好了,走吧,”他说,“我告诉过你了。我挺好的。”

最后一天的前夜,来了一位牧师。

“我可以跟你一起做祷告吗?”他说。

“当然可以,”金鱼眼说,“做吧,别管我。”

牧师在金鱼眼躺着抽烟的床边跪下。过了一会儿,牧师听见他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又走回到床边。牧师站起来时,金鱼眼正躺在床上抽烟。牧师看看身后他听见金鱼眼走动的地方,发现墙根处有十二个仿佛用烧过的火柴划出来的记号,记号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在两个空档内堆满了排得整整齐齐的香烟头。第三个空当里有两个香烟头。牧师离开之前看见金鱼眼起床走到墙根,掐灭了两个烟头,细心地把它们放在别的烟头的旁边。

五点钟刚过,牧师又回来了。所有的空当里都排满了香烟头,只有第十二个里没满。但烟头已占去了四分之三的空间。金鱼眼正躺在床上。“打算走吗?”他说。

“还不到时候,”牧师说,“做做祷告吧,”他说,“试试看吧。”

“好的,”金鱼眼说,“开始吧。”牧师又跪下了。他听见金鱼眼又一次站起来,走到墙根,然后走回来。

五点半时,看守来了。“我拿来了——”他说。他呆呆地把紧握的拳头从栅栏缝里伸进来。“这是那100块钱的找头,你一直没——我拿来了……这儿是48块钱,”他说,“等一等;我来再数一遍;我不知道究竟花了多少,但我可以给你开个单子——给你那些发票……”

“你留着吧,”金鱼眼一动不动地说,“你给我滚吧。”

六点钟,他们来把他带走。牧师托着金鱼眼的胳臂肘,陪他一起去,站在绞刑架下做祷告,这时人们安好绳子,把它拉来套在金鱼眼抹了头油而油光锃亮的脑袋上,弄乱了他的头发。他的两手被绑着,于是他便开始甩脑袋,头发一耷拉下来便把它甩回去,这时牧师做着祷告,其他人各就各位,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