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词语,图画,物品(第4/5页)

巴尔扎克首次将社会和个人对物品和小摆设的兴趣写进小说景观。与司汤达的《红与黑》写于差不多同一时代的巴尔扎克的《高老头》以外在的视角开场(即从读者的视角出发),描述了事件将要在其中发生的背景。在司汤达的小说里,我们逐渐进入其中的地方是一个栖息在山谷里的精致小城;但是巴尔扎克所给的背景却迥然不同:他详细描绘了一所兼包客饭的公寓,首先写到栅门和园子。以下的描写取自《高老头》[3]。客厅里有几把马鬃布的椅子、一张黑地白纹的云石面圆桌、桌上摆着一套白磁小酒杯,金线已剥落了一大半(为了让观点更明确,巴尔扎克不无揶揄地添了一句,“这种酒杯现在还到处看得到。”),两瓶藏在玻璃罩下的旧纸花,中间放一座恶俗的半蓝不蓝的云石摆钟,空气里飘浮着食物的味道,暗淡无光的水瓶,蓝边厚磁盆,一个晴雨表,还有些令人倒胃的版画,配着黑漆描金的框子,一口镶铜的玳瑁座钟,一只绿色火炉,一张铺有油布的长桌,油腻之厚,足够爱淘气的医院实习生用手指在上面刻划姓名,几把断腿折背的椅子,几块可怜的小脚毯,线头散开却还没有完全分离,还有些破烂的脚炉,洞眼碎裂,铰链零落,木座子像炭一样焦黑。这些我们看到的细节不仅是主人公家庭物品的描绘,而且是伏盖太太性格的外在延伸。她是公寓的女主人(“她整个的人解释了这所兼包客饭的公寓,就像这所公寓影射了她的人格”)。

对于巴尔扎克来说,描述物品和房间内饰是一种让读者推测小说主人公的社会地位和心理结构的方式,就像侦探跟踪各种线索最终确定罪犯的身份。在巴尔扎克创作《高老头》三十五年后,福楼拜(一位细腻得多的小说家)出版了《情感教育》,其中的主人公们已经熟悉了巴尔扎克的方法并且以此相互判断对方—关注他们的财物、衣着、装饰起居室的小摆设。以下是其中一段:“(瓦特纳兹小姐)摘下手套,打量着房间里的家具和小摆设……她称赞(弗雷德利克)趣味高雅……她的手腕箍着一圈花边,绿连衣裙的上身镶着绦子,活像个轻骑兵。黑丝网眼纱帽边缘下垂,略微遮住了前额。”[4]

我在二十几岁如饥似渴地阅读西方小说的时候,经常遇到各种物品和衣着的描述,超出了我有限的生活知识—如果我无法将这些东西转换为内心的意象,就会查词典和百科全书。但是,有时候即使查词典和百科全书也无法解决将词语转化为内心图像的难题。我就尝试着把这些物品看作心境的一种外在延伸,只有成功做到这一点,我才会放松。

让我们看看法国现代小说。在巴尔扎克那里,物品揭示主人公的社会地位;在福楼拜那里,物品指示一些更抽象的属性,如个人的品位和性格。在左拉那里,物品可以展示作者的客观性。左拉一类的作家会认为:“啊,安娜在看书—既然如此,让我来描述一下车厢里的情况。”同样的物品(尽管也许并不完全一样)在普鲁斯特那里可以成为一种激发过去回忆的刺激物;在萨特那里,是一种生存恶心感的症状;在罗伯格里耶那里,则是独立于人类的神秘且顽皮的生灵。在乔治·佩雷克那里,物品是乏味的商品,只有将之置于所属品牌和产品系列之中,我们才能看到它们的诗意。所有这些观点在一定的语境中,都足以让人信服。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物品既是小说中无数离散时刻的本质部分,也是这些时刻的象征或符号。

我们在阅读小说时,我们的意识在同时执行多个任务。一方面,我们从主人公的视角看世界,设想人物的各种情感;另一方面,我们在内心将许多物品堆积在主人公周围,把所描述的景观细节与主人公的情感联系起来。写小说则需要驾轻就熟地在一句话里就把每一位主人公的情感和思想融入其周围的物品之中。我们并不像天真的读者那样,把事件和物品、剧情和描写分隔开来。我们将它们看作密切关联的整体。有的读者声称:“我总是跳过那些描写!”这样的文本阅读方式当然是天真的—但是那种割裂事件与描写的作家实际上刺激了这种天真的反应。一旦我们开始阅读一部小说,逐渐深入其中,我们看不到一个既定类型的景观;相反地,我们直觉地想要判断自己置身于时刻与细节构成的广袤森林里的什么地方。但是,当我们遇到单个的树木—也就是说,构成小说的离散时刻和句子—我们不仅希望看到事件、流向和场面,而且希望看到那个时刻的视觉对应物。呈现在我们意识中的小说是一个真实可信的三维世界。因此,我们感知到的不再是事件与物品之间、剧情和景观之间的分离,我们感到一种统摄一切的融合,就像实际生活的感受一样。我在写小说时,总感到有必要在自己的意识中一帧接一帧看到故事,并且选择或创造恰当的画框。

请思考亨利·詹姆斯的这个例子。在小说《金碗》的序言中,他解释如何决定使用从哪一位小人物的视角出发进行叙述(这对詹姆斯来说一直是最重要的技术问题)。他使用了“观看我的故事”的说法,并将叙述者比作一位“画家”,因为叙述者与行动保持距离,不会陷入行动所带来的道德困境。詹姆斯总是认为作为一名小说家就意味着以词语来绘画。在小说序言和分析性论文中,他一再使用诸如“全景”、“画面”、“画家”等词汇,有时候是以字面意义,有时候则以隐喻意义。让我们回忆一下普鲁斯特的评论,“我的书是一幅图画”,他所指的是他为之奉献终身的名著。在《追忆似水年华》将近结尾处,有一位人物,一位名叫贝戈特的著名作家卧病在床,偶尔在报纸上看到一位批评家著文评论弗美尔油画《代尔夫特小景》中的一小块黄色墙面。那位批评家指出,弗美尔油画的细节刻画得如此优美,可与传统的中国画杰作相媲美。贝戈特自以为非常熟悉这幅画,起床后去参观画展,重新品鉴弗美尔的画作。看到那一小块精美的黄色墙面,他悲伤地说出了最后的话:“我也该这样写……我最后几本书太枯燥了,应该涂上几层色彩,好让我的语言本身变得珍贵,就像这一小块黄色的墙面。”[5]和许多喜欢在作品中加入描述性段落的法国作家一样,普鲁斯特也对绘画极为着迷。我觉得普鲁斯特在这里通过主人公贝戈特所表达的观点直接反映了他自己的感受。但是,让我们首先微笑着问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普鲁斯特先生,你就是贝戈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