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2页)

“你们知道我怎么办吗?”帕梅拉说,“我回森林去”。她从教堂里奔跑出去,也不要替她托裙裾的童子了。她在桥上找到正等待着她的山羊和鸭子,它们摇摇摆摆地陪着她走了。决斗定于第二天清晨在修女草坪进行。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发明了一种圆规腿,这腿的一头固定在半身人的腰带上,另一头着地。他们的腿可以直立屈伸并前后移动了。麻风病人伽拉特奥健康时是个绅士,所以由他当裁判。恶人的见证人是帕梅拉的父亲和警长,好人的见证人是两个胡格诺教徒。特里劳尼大夫负责医疗救护,带来一大捆绷带和一大瓶药膏,像是上战场抢救许多伤员一样.这对我倒是件好事情,因为我应当帮他搬运这些东西,就能观看那场决斗了。黎明时的天空泛着青白色。两位细长的黑衣人持剑立正站好。那麻风病人吹响号角,这就是开始的信号。天空像一张绷紧的薄膜似地颤抖着,地洞里的老鼠将爪子抓进土里,喜鹊把头扎进翅膀下面,用嘴拔腋下的羽毛把自己弄疼,蚯蚓用嘴咬住自己的尾巴,毒蛇用牙咬自己的身体,马蜂往石头上幢断自己的蜂刺,所有的东西都在反对自己,井里的霜结成冰,地衣变成了石头,石头化作了地衣,干树叶变成泥土,橡胶树的胶汁变得又厚又硬,使所有的橡胶树统统死亡。人正在这样同自己撕打,两只手上都握着利剑。

彼特洛基奥多师傅又一次做成了绝妙的工具:两位剑客互相扑过去,有防守,有佯攻,木头脚在地上跳来跳去,圆规在草地上划着圆圈。但是他们互相没有碰着。每次利剑直刺,剑头似乎直插对方飘动的斗篷,大家都以为刺中了,实际上剑却从一无所有的那半边,也就是应该是出击者自己的那半边抽了回来。当然,倘若两位剑客是两个全身的人,就不知道已经受过多少次伤了。恶人怒不可遏地凶猛刺杀,却一直未能真正击中对手。好人的左手剑法很准,但也只是戮破了子爵的斗篷而已。

斗到某个时刻他们的剑柄相撞了,圆规的头尖像耙子一样插入地里。恶人猛地跳起,失去平衡,在地上滚动起来,他滚到好人的身边,成功地出手狠劈,虽然没有正中对方,但也差不多了:那一剑沿着好人躯体上的那条中分线削下去,离中分线大近了,一时让人分不清刺伤了没有。但是我们立即看到,那半边身体从脑袋到大腿根出血,染红了斗篷,我们无可怀疑了。好人衰弱至极,但他一边倒下,一边几乎是带着怜悯之心把剑朝离自己极近的对手从头部到臀部大幅度地挥了一下。恶人身上的旧伤痕向外涌出鲜血。他们各刺一剑,把全部血管再次切断,从两面再次打开从前将他们分开的伤口。现在他们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本是一体的鲜血复归了,在草地上融合起来。

我被这惊人的场面吓呆了,没有想到特里劳尼大夫,当我记起来时,大夫正高兴地跳着那双蟋蟀般的腿,拍着巴掌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让我来处理吧!"

半小时之后,我们用担架把一个整身的伤员抬回城堡。恶人和好人被用绷带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了;大夫已将所有的内脏器官和血管接好,然后用一条一公里长的绷带把他们缠在—起,缠得那么紧绷绷的,不像是个伤员,例像是一具木乃伊。

我舅舅在生死之间挣扎,昼夜被守护着。一天早上,奶妈赛巴斯蒂哑娜瞧着他那贯串着一条从额头到下巴以至脖子的红线的脸,说道:“看,他动了。”

确实,肌肉的抽动正在我舅舅的脸上掠过。当大夫看到这跳动从一边脸颊移到另一边脸颊时,高兴得哭了起来。

最后梅达尔多闭上眼睛和嘴唇。起初他的表情是左右不一致的:一只限睹怒目而视,一只眼睛哀伤忧郁;一边前额蹙着,一边开朗;半边嘴角微笑恬静,半边咬牙切齿。后来逐渐恢复到均衡对称。

特里劳尼大夫说;“现在治好了。”

帕梅拉大声感叹:“我终于有一个样样俱全的丈夫了。"

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可是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他过着手福的生活,儿女满堂,治理公正。我们大家的生活也变好了。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

同时,彼特洛基奥多不再造绞架而造磨面机。特里劳尼不再收集磷火而治疗麻风病和丹毒。我却相反,置身于这种完整一致的热情之中,却越来越觉得少了点什么,为此而感到悲哀。有时一个人自认不完整,只是他还年轻。

我就要跨进青春的门坎了,却还躲在森林里的大树脚下,给自己编故事。一根松针我可以想象成一个骑士、一个贵妇人或者是一个小丑。我把它拿在眼前晃来晃去,心醉神迷地编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后来我为这些幻想感到羞臊,就起身从那里跑开。

特里劳尼大夫也要离开我的那一天到了。一个早上,一队飘扬着英国国旗的船只开进我们的海湾停泊下来。泰拉尔巴的全体居民都去海边观看船队,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此事而没去。船舷的栏杆边和桅杆上都挤满了海员,他们向大家展示菠萝和乌龟,打开写着拉丁文和英文格言的纸卷。后甲板上,在一群戴着三角帽和假发的军官之中,库克船长用望远镜往岸上看,他刚认出特里劳尼大夫,就下令用旗语发出信息:“马上上船,大夫,我们要继续玩三七牌。”

大夫同全体泰拉尔巴的人告别,离开了我们。海员们唱起了颂歌《啊,澳大利亚!》,大夫斜挎着一瓶坎卡罗内酒登上船。接着船就起锚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那时正躲在森林里给自己讲故事哩。我知道得太晚了,拔腿就朝海船跑去,嘴里大声呼唤;“大夫!特里劳尼大夫!您带上我吧!您不能把我扔在这里啊,大夫!"

可是船队已经消失在海平线以下,我留在这里,留在我们这个充满责任和鬼火的世界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