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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见面的漫长时光里,我们只是通过电话联系,这段时光忽然被打破了。莉拉穿着一件蓝色裙子,裙子的长度在膝盖上面一点。她很消瘦,瘦骨嶙峋,这让她看起来更加高挑了,虽然她穿着低跟鞋子。她的嘴角,还有眼睛周围有很明显的皱纹,她脸上的皮肤非常白,额头还有颧骨上的皮肤很紧致。她把头发梳成了马尾辫,能看到她耳朵的轮廓,她几乎没有耳垂。她一看到我,就微笑起来了,眼睛眯了起来。我没有微笑,我惊异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一句“你好”都没说。尽管我们都三十岁了,但她看起来要比我苍老得多,我感觉自己没那么多皱纹。吉耀拉喊了一句:“另一个女王终于露面了,孩子们都饿了,我已经管不住他们了。”

我们开始吃饭。我感觉自己陷入困境,没办法咽下那顿晚餐。我带着愤怒想到了我的行李,到了宾馆之后,我就把行李取了出来,现在他们又把我们的东西收了起来,我的、彼得罗还有两个孩子的东西,被那一个或者几个陌生人的手碰过了。我没办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为了让我妹妹开心,我要在马尔切洛·索拉拉家里睡觉,因为他们睡在一张床上。我用眼睛审视着埃莉莎还有我的母亲,有一种隔阂和敌意让我觉得很伤心。埃莉莎被一种狂热的幸福席卷,她不停地说话,扮演着女主人的角色。我母亲看起来很高兴,她那么高兴,甚至非常客气地给莉拉盘子里添满了菜。我审视着恩佐,他在低头吃饭,吉耀拉让他很不耐烦,她巨大的胸部挨着他的手臂,她在用一种富婆的语气在和他说话,而且声音极高。我有些怨恨地看着彼得罗,尽管他旁边坐着我父亲、马尔切洛、索拉拉太太,可他还是最关注莉拉。莉拉坐在他对面,她对谁都很漠然,包括我——也许尤其是针对我——但她对彼得罗却很关注。几个孩子也让我很心烦:五个小生命,已经形成了两派,詹纳罗和黛黛联合起来对付吉耀拉的两个儿子,他们从母亲的杯子里喝葡萄酒,越来越让人受不了,艾尔莎却很喜欢他们,想和他们联合起来,虽然他们根本都不在乎她。

是谁导演了这场戏?是谁把这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当然是埃莉莎了。是谁促使她这么做的?也许是马尔切洛,但马尔切洛肯定是受到了米凯莱的指使。米凯莱现在坐在我旁边,正在自在地吃喝,他假装没有看到他的妻子,还有孩子们的表现,他用戏谑的目光看着我丈夫,而我丈夫好像被莉拉迷住了。米凯莱想说明什么问题?这是索拉拉的地盘?尽管我已经逃离了,但我还是属于这个地方,因此属于他们?因此他们可以把所有事情强加到我身上,动用情感、语言和仪式,但同时也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摧毁这些,把丑的变成美的,美的变成丑了?米凯莱进来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看到我妈妈了吗?想想她都六十岁了,谁能看出她的年龄呢?你看看她多美,多显年轻,不是吗?”他故意抬高嗓门,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那个问题,我不得不回应他。我也不得不对他妈妈说了几句赞赏的话。她现在坐在彼得罗旁边,她是一个有些迷糊的老女人,瘦骨嶙峋,脸很长,鼻子很大,稀疏的头发上插着一朵怪异的花儿,她很客气,表面上看起来很无辜。无论如何,她都是个放高利贷的,是那个给家里带来财富的人,她守护着那个红本子,本子里有这个城区、这个城市,还有这个省份的很多人的名字。这就是那个只犯罪,却没有受罚的女人,一个非常无情的危险女人。依照我和莉拉在电话里的构想,还有我那部夭折了的小说里的片段,这个女人就是杀死堂·阿奇勒,然后取代他,垄断了高利贷行当的女人。她教育两个儿子攫取所有东西,把所有人踩到脚下。现在,我不得不对米凯莱说:“是的,真的,你母亲很美,她看起来很年轻,真是这样。”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莉拉,她停止和彼得罗说话,她转过脸来看着我,她的嘴唇半闭着,眼睛眯成一条缝,眉头皱着。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讽刺,我想到,也许是她建议米凯莱让我陷于这样的处境:莱农,这是你妹妹的婆婆,你妹夫的妈妈,妈妈现在六十岁了。我们看看,你会说什么,我们看看,你会不会接着摆架子。我对曼努埃拉说:“祝您万福!”没有其他的话。马尔切洛很快插了一句,就好像是为了帮助我,他很感动地大声说:“谢谢,谢谢莱农。”他对他母亲说:“妈妈,莱农祝福你了。”他母亲这时候满脸痛苦,脸上全是汗,枯瘦的后脖子上有一片片红斑。这时候,坐在曼努埃拉旁边的彼得罗也说:“太太,我也祝您长命百岁。”除了吉耀拉和莉拉,所有人都祝福了索拉拉太太,包括几个孩子,他们齐声说:“长命百岁!曼努埃拉,长命百岁,奶奶!”她有些受宠若惊,嘟囔了一句:我老了。她从包里拿出了一把天蓝色的扇子,上面印着冒烟的维苏威火山,还有那不勒斯海湾,她开始慢慢扇了起来,越来越有力。

尽管米凯莱一直在对我说话,但他好像更在意我丈夫的祝福。他很礼貌地和我丈夫说话:“教授,太客气了,您不是这里人,您不知道我母亲的功德。”他用一种很正经的语气说:“我们都是好人家,我的好爷爷,希望他灵魂得到安生,他在一个角落里,经营一家酒吧,赤手空拳开始创业,我父亲把那家酒吧扩建了,因为我丈人斯帕纽洛的好手艺,最后搞成整个那不勒斯都很有名的一家点心房。我丈人的手艺非常棒,是不是?吉耀!”他补充说:“这一切都归功于我母亲——我们的母亲,现在的人都眼红嫉妒,他们都想陷害我们,都在说对她不利的话。但我们都能容忍别人,我们早就习惯于专注自己的生意,而且充满耐心,因为事实真相总会浮出水面。事实上,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人,性格很要强,她从来都没想过要歇着,什么都不干:她一直在工作,为家人操劳,什么都没有享受到。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给我们创造的,我们今天做的一切,只是继续了她做的事情。”

这时候,曼努埃拉摇扇子的动作变得缓慢,她高声对彼得罗说:“米凯莱是个特别孝顺的儿子,他从小就会在圣诞节的时候站在桌上背诵诗歌;他的缺点就是太爱说话,喜欢夸大其词。”马尔切洛说了一句:“不是的,妈,什么夸大其词啊!他说的都是真的。”米凯莱继续赞美着曼努埃拉,说她多美,多么慷慨,简直滔滔不绝。直到最后,他忽然朝向我,非常严肃,甚至是庄重地说:“这里只有一个女人,可以和我们的母亲相媲美。”另一个女人?可以和索拉拉太太相媲美?我不安地看着他,尽管在那个熙熙攘攘的晚餐上,他的那句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有那么一刻,大家都不说话了。吉耀拉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她丈夫,眼睛里充满了酒精和痛苦。我母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也许她希望那个女人是埃莉莎,米凯莱正在赋予自己的女儿某种权力,让她可以接替索拉拉太太,坐上他家里的第一把交椅。这时候,曼努埃拉停止用扇子扇风,她用食指抹了抹嘴唇上的汗水,等着儿子用一句玩笑话,把之前的话全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