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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明白并非如此。不错,丈夫是变得丑陋了。脸庞失去了张力。这大概就是所谓上年纪。丈夫上了年纪,并且倦容历历。生活磨蚀了他。从今以后,他无疑将变得更加丑陋。

我喟然长叹。一声深而重的叹息。丈夫自然纹丝不动。他不会因为一声叹息从睡梦中醒来。

我走出卧房,返回起居室。继续喝白兰地,看书。然而心有所忧。我放下书,走向孩子的卧室。打开门,借着走廊的灯光凝望片刻孩子的睡颜。孩子面容光洁,正在熟睡。当然与丈夫很不一样。他还是个孩子。肌肤光滑柔润,全无猥琐之处。他身上有尚未受到玷污和伤害的宝贵东西。

然而某种东西触动了我的神经。还是头一次在孩子身上有这种感受。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再次抱起双臂。我当然爱儿子。打心底爱。然而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此时此刻令我心烦意乱。

我摇摇头。

我闭了一会儿眼睛,再度睁眼注视孩子的睡颜。于是明白是什么令我心烦意乱。儿子与父亲的睡颜一个模样。而且那张脸与婆婆的脸一模一样。血统中的顽固、自我满足——我厌恶丈夫家族中那种类似傲慢的东西。的确,丈夫待我很好。既温柔,又细心体贴。从不拈花惹草,始终热心工作。为人认真诚恳,对谁都真诚以待,和蔼可亲。我的朋友众口一词,说这么好的人哪儿都找不到。我也觉得他无懈可击。但就是这无懈可击屡屡令我心神焦躁。在这“无懈可击”里,似乎有一种不容想象力介入其中的、异样的拘谨之处。

而且此刻,儿子酣然安睡,脸上正浮出相同的表情。

我再次摇头。一连猛摇好几下。这孩子长大以后,只怕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就像丈夫现在几乎毫不理解我的心情一样。

我无疑疼爱儿子,但预感到恐怕有朝一日,自己将无法如此真诚地疼爱这个儿子。这不该是为人母者的念头。世上的母亲大概都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但我心里明白,我只怕会在某一刻忽然变得轻蔑这孩子。望着这孩子的睡容,这一点就像洪水疾速退去露出地面般明晰。

这念头令我悲哀。我关上孩子房间的门,关掉走廊的灯。然后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打开书。可是读了几页又合上了。我看看钟。马上就要三点了。

我开始琢磨,自打睡不着觉以来,今天是第几天了?第一次彻夜不眠是上上周的周二。那就是说今天是第十七天。十七天之间,我不曾合眼。十七个白天,十七个黑夜。好长好长的时间。如今我甚至想不起睡眠这玩意儿是怎么一回事。

我试着闭上眼睛,唤起睡眠的感觉。然而那里只有清醒的黑暗。清醒的黑暗——这让我想起死。

我会就这么死掉吗?我暗忖。

我迄今为止,是将睡眠理解作所谓死的原型。就是说,我将死想象成位于睡眠延长线上的东西。所谓死,总的说来就是比普通睡眠远为深重的无意识的睡眠——是永远的休息,是灯灭转暗。我一直这么以为。

但很可能并非如此,我忽然想。所谓死,很可能是和睡眠之类性质截然不同的状况,它也许就是此时此刻我眼前看到的深邃无涯的清醒的黑暗。所谓死,也许就是在这种黑暗中保持永恒的清醒。

若是这样,未免太过分,我想。假定死不是休息,那我们这充满疲惫的不完整的人生究竟还有何种拯救?不过归根结底,死是什么谁都搞不清楚。谁曾真正亲眼见过死?谁都不曾。亲眼见过死的人,已然死去了。活着的人都不知道死是什么。只能推测而已。不论是怎样一种推测,说到底不过是推测罢了。什么死应当是休息,这种看法甚至连歪理都谈不上。只有等死了之后才能明白。它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

如此一想,我忽然被剧烈的恐怖袭扰,顿觉毛骨悚然,身体发僵。我的眼睛仍然紧紧地闭着。我无法睁开它们了。我直直盯着眼前矗立的厚实的黑暗。黑暗就像宇宙本身一般深邃、无可救药。我孤苦伶仃。我集中意识,把它放大。觉得只要愿意,就能一直看透宇宙内部,然而有意不去看。为时尚早,我心想。

如果所谓死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我该怎么办才好?假如所谓死,就是这样永远清醒着,一味盯着无底的黑暗?

我终于睁开眼,一口喝下杯里剩的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