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第2/5页)

“相比之下,青木那小子干什么都如泥沼中的白天鹅一样醒目,总之是脑袋好使,这点我也承认。脑筋转得快,对方需要什么想什么,转眼就了如指掌,并相当巧妙地变换对策。所以大家都对青木心悦诚服,说他聪明过人。可是我不佩服。在我看来,青木那个人实在过于浅薄。甚至觉得,如果说那就是什么脑袋好使,自己脑袋不好使也未尝不可。不错,脑袋是像剃刀一样敏锐无比,问题是那小子没有所谓自己,没有必须对别人诉说的东西,完全没有。只要能得到大家的承认,他就心满意足,并为自己这份才智洋洋自得。不外乎随着风向滴溜溜打转罢了,可是任何人都看不出这点,看出这点的大概就我一个。

“我猜想青木那方面恐怕也隐隐约约察觉出我这个心思,毕竟直觉好,有可能在我身上感觉出某种令他战栗的东西。我也不是傻瓜。人倒没什么了不起,但不是傻瓜。非我自吹,那时候我就已经拥有自己的世界了。我还年轻,即使自己有意巧藏不露,怕也难免有所炫耀,而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我想是这种类似无言的自负的东西刺激了青木。

“一天,我在期末英语考试中得了第一名。考试得第一名在我是头一遭。不是出自偶然,当时我有个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什么东西横竖想不起来了——假如考试考个第一就能求父母买来。于是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在英语上拿个第一,就彻头彻尾用起功来。考试范围哪怕边边角角都不放过,一有时间就背动词变化,一本教科书看得滚瓜烂熟,差不多能全部背下。所以,几乎以满分得第一作为我根本没什么奇怪,理所当然。

“但大家都大为意外,老师也一副吃惊的样子。青木似乎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因为青木英语考试一向第一。老师在发答卷时半开玩笑地抢白了青木两句,青木满脸通红,肯定觉得自己成了笑料。老师怎么说的已经记不得了。不料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青木在散布对我不利的谣言,说我考试作弊,否则想不出别的原因得第一。我是从几个同学那里听来的,听得我火冒头顶。本来一笑置之就好了,但终究是初中生,冷静不到那个程度。这么着,一天午休时间我把青木领到僻静无人的地方,跟他说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问他到底怎么回事。青木对此佯作不知。‘喂,别那么找碴儿好不好,莫名其妙!’他说,‘我可犯不着给你说三道四。就算阴差阳错弄了个第一,也别得意忘形嘛!’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还轻推了我一把想走,肯定是自恃个头比我高身体比我壮力气比我大。我条件反射地揍他就是那个时候。回过神时,已经往他嘴巴上狠狠来了个直拳。青木趔趔趄趄地倒下了,脑袋不巧撞在墙上,很响地‘咚’了一声。还流了鼻血,黏糊糊地淌在白衬衫前襟上。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用空漠的眼神往我这边望,估计是吓了一跳,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在我拳头碰他颧骨那一瞬间,我便后悔出手打他,知道打他也没什么用。我仍在气得浑身哆嗦不止,但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一桩蠢事。

“我本想向青木道歉,但没有道歉。只要对方不是青木,我想我是会好好当场赔礼道歉的,可是对青木这小子无论如何也没那份心思。我固然为打青木而后悔,但绝对不认为做了对不起青木的事。这种家伙就是该揍,简直害虫一个,本应被谁一脚踩死才对。但作为我是不该打他的,这是明摆着的道理。问题是已经晚了,我已经打了对方。我把青木晾在那里扬长而去。

“下午青木没上课,想必直接回家去了。不快感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做什么都沉不下心,听音乐也好看书也好,全都欢喜不来。胃里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底部,让我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感觉上就好像吞下一条令人作呕的虫子。我躺在床上盯视自己的拳头,心想自己是个何等孤独的人啊!我对把自己搞成如此心情的青木那小子愈发恨得咬牙切齿。”

“青木从第二天开始一直采取无视我的态度,就像我压根儿不存在似的。考试依然连拿第一。而我再也没心绪花力气应付考试了,觉得那东西对自己来说怎么都无所谓。这样,学习上适可而止,只要不留级就行,往下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坚持去叔父的拳击馆,练得非常专心。结果,作为初中生我的双臂已相当可观。我感觉得出自己的身体正在急速变化。肩变宽,胸变厚,胳膊结结实实,腮肉紧紧绷绷,心想如此自己将长成大人,这使我分外兴奋。每天晚上我都赤身裸体站在卫生间的大镜子前,那时光看看自己那副体魄就喜不自胜。

“学年结束时,我同青木分在两个班,得以舒了口长气。只要不每天在教室里同他见面就足以让我高兴了,我想青木那方面也是同样。我以为不快的记忆会就势远去,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青木时刻在准备报复。自尊心强的人往往报复心也强,青木也不例外,不可能轻易忘掉自己遭受的侮辱。他静静地窥伺着把我绊倒在地的决定性战机。

“我和青木升入同一所高中,是一所初高中合在一起的私立学校。那儿年年换班,青木一直在别的班,但最后上高三时终于和他同班了,每次在教室里和他打照面心里都别扭得要命。那时他的眼神很让我看不惯。和他对视之后,以前感觉到的沉甸甸的东西又重新返回胃里。一种不吉利的预感。”

说到这里,大泽合上嘴,盯视着眼前的咖啡杯,良久才抬起头,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看我的脸。窗外传来喷气式客机的轰鸣声。波音737如楔子一般径直扎向云中,再无踪影。

大泽继续下文。

“第一学期风平浪静地过去了。青木一如往日,自初二开始他几乎无任何变化。某种人是既不成长又不后退的,只是以同样的方式做同样的事。青木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人缘也好。这小子十几岁起就已巧妙掌握了为人处世的诀窍,估计现在也以同一模式活着。总之我们尽量不正面相对,教室里有关系如此别扭的人心里确实不是滋味,但没有办法,何况我也有一部分责任。

“不久,暑假来了,作为高中生是最后一个暑假。我也总算取得了不算太差的成绩,只要不特别挑剔,一般大学还是进得去的,所以没为准备考试而特别用功,只是大致做一下学校每天的预习和复习罢了。这样也足够了,父母那方面也没啰嗦什么。星期六星期日去拳击馆练习,其余时间就看喜欢的书或听音乐。可大家全都紧张得脸色发青。我们教室是初高中一贯制的所谓应试学校。哪所大学考上几个人啦,考上哪所大学的人数排在第几位啦——老师就眼睛盯上那上面忽喜忽忧的。学生一上三年级也都整个脑袋发热,教室空气相当紧张。我不中意学校的这种地方,一入学就不中意,六年来直到最后也中意不来,上到最后也没能交上一个能够推心置腹的朋友。说起高中时代正经打交道的人,全是在拳击馆里遇上的。虽说他们大部分比我大,多半有工作,但同他们交往非常开心,练完拳击一块儿去哪里喝啤酒,谈天说地。他们同我班上那伙人截然不同,说话也同班里平时说的完全两样,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我轻松得多,并且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如果我不练拳击,不去叔父的拳击馆,我想自己不知会多么孤独,现在一想都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