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位男士(第3/4页)

“我大概就是在那时失去知觉的,醒过来时已躺在父亲医院的床上了。我一睁开眼睛,护士就去叫父亲,父亲立即跑来。父亲拉着我的手摸脉搏,看瞳孔,手放在额头上试体温。我想抬一下手,但怎么都抬不起来。身体火烧一样发烫,脑袋神志不清,什么都思考不成。看来我已高烧了很久。父亲说我整整躺了三天三夜。从稍离开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一个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晕倒的我,送到家里。父亲说K被海浪卷走后还没有下落。我想对父亲说什么,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然而舌头胀鼓鼓地发麻,说不出话来,感觉上就像有什么别的生物赖在我口腔里不走。父亲问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没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觉,沉入昏暗之中。

“结果,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吃了一星期流质,吐了好几次,魇住了好几次。听说那时间里父亲真的担心起来,担心我的意识因严重休克和高烧而永远无法恢复,事实上我也处于即使那样也无足为奇的非常状态。但肉体上我好歹恢复过来了,几星期过后,我回到往日的生活当中,正常吃饭,也能上学了。当然并不是说一切都已恢复原状。

“K的遗体最后也未能找到,同时被卷走的狗的尸体也无处可寻。在那一带海里淹死的人,大多被海潮冲往东面一个小海湾,没几天便被打上岸来,唯独K的尸体不知去向。大概当时台风中的海浪实在太大了,一直冲到海湾里边,无法接近海岸。有可能深深沉入海底,葬身鱼腹。K遗体的搜索由于得到附近渔民的协助,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但后来还是不了了之。关键的遗体没有找见,葬礼直到最后也没举行。自那以来K的父母几乎神经错乱了,天天漫无目的地在海边转来转去,不然就闷在家里念经。

“尽管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但K的父母一次也没有为正刮台风时我把K领去海岸的事埋怨过我,因为他们完全晓得那以前我是把K当作亲弟弟来疼爱和关怀的。我的父母在我面前也不提及那件事。可我心里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出K的,有可能跑到K那里拉起他逃往浪打不到的地点。在时间上或许十分勉强,但依我记忆中的时间来算,那一点儿余地我想恐怕还是有的。然而——前面我也说了——我在惊心动魄的恐怖面前竟扔下K只管独自逃命。K的父母不责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脓包一样避而不谈,而这反而让我痛苦。很长时间里我都无法从那种精神打击中振作起来,我一不上学二不好好吃饭,每天只是躺着定定地注视天花板。

“K那张横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脸,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他那只仿佛引诱我似地朝我伸出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无法从脑海里消除。刚一入睡,那张脸那只手便迫不及待地闯入我的梦境。梦中,K从浪尖中轻盈地一跃而出,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顺势把我拖进浪中。

“那以来我还常做这样的梦——梦中我在海里游泳,晴空万里的夏日午后,悠然自得地在海湾里蛙泳。太阳热辣辣地照着我的脊背,水舒坦坦地包拢我的肢体。不料那时有谁在水里抓住我的右脚,脚腕感觉出那只冰冷的手。手十分有力,没办法挣脱,我就那样被拖入水中。在水中我看见了K的脸。K与当时一样,脸上浮现出几乎把整张脸撕裂开来的大幅度的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恨不得大声喊叫,却喊不出,唯有呛水而已。水灌满了我的肺腑。

“我一声大叫,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从黑暗中醒来。”

“那年年底,我向父母提出,自己想争分夺秒离开此镇搬去别的地方。我说自己无法在眼睁睁看着K被浪头卷走的海岸继续生活下去,‘况且你们也知道,我每晚每夜做噩梦,想多少远离这里一些,否则说不定会发疯的。’听我这么说,父亲为我办了转学手续。一月,我迁到长野县,开始上当地的小学。小诸附近有父亲的老家,我得以住在那里。我在那里升入初中,又上了高中,放假也不回家,只有父母不时前来看我。

“现在我也在长野生活。从长野市一所理工科大学毕业出来,进入当地一家精密机械公司工作,直到现在。我作为极为普通平常的人工作着生活着。诸位也看到了,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与人交往绝对算不上擅长,但喜欢登山,由于这个关系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离开那个镇子以后,噩梦做得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倒不是说它已退出我的生活,有时会像收款员敲门一样找到我头上,快要忘掉时肯定找来。梦总是一模一样,细节都毫无二致。每次我都大叫着睁眼醒来,汗出得被褥湿漉漉的。

“没有结婚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我不愿意半夜两三点大叫把身旁的人吵醒。这以前也有几个自己喜欢的女性,但跟谁都没一起度过一晚。恐怖已经沁入我的骨髓,根本不可能同别人分担。

“结果,我四十多年没回故乡,没靠近那个海岸。不但海岸,大凡与海有关的我都没接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发生梦里的事。不仅如此,自那以来就连游泳池——我本来特喜欢游泳——也不去了,深水河也好湖也好都半步不去,乘船也免了,坐飞机出国也不曾有过。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把自己即将在哪里淹死的场景从脑际抹除。那种黯然神伤的预感,仿佛梦中K的手一样抓着我的意识不放。

“我第一次重回K被卷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

“此前一年父亲因癌症去世,哥哥为处理财产卖了老房子,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纸板箱装有我小时候的东西,就寄了过来。大部分是无用的零碎东西,但其中有一束K给我的画,而又碰巧让我看见了。想必是父母作为纪念物为我保存下来的。我惊恐得几乎透不过气,觉得K的灵魂从画中活了过来。我打算马上处理掉,重新按原样用薄纸包好,放回箱内。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把K的画扔掉。犹犹豫豫了好几天,最后再次剥开薄纸,一咬牙把K画的水彩画拿在手上。

“几乎全是风景画,似曾相识的海、沙滩、松林、街道,以K特有的明快色调描绘出来。不可思议的是,颜色没有褪,往日见时的印象原原本本鲜明地保留下来。拿在手上半看不看的时间里,我的心情开始变得十分怀旧。那些画甚至比记忆中的还好得多,艺术上也够出色。从画中,我可以痛切地感受到仿佛K那个少年的内心世界的东西。我得以确确实实地——可谓感同身受——理解他是以怎样的眼神观察周围世界的。我看着画,自己和K一起做过的事、一起去过的场所历历在目。是的,那也是少年时代的我自身的眼神,那时的我和K肩并肩以同样生机勃勃没有一丝阴翳的眼睛观察世界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