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我知道,他们总是黎明时来提人。因此,我整夜全神贯注,等待黎明。我从来都不喜欢凡事突如其来,措手不及。要是有什么事发生,我更喜欢有所准备,这就是为什么我只在白天睡一睡,而整个夜晚都耐心地等候着日光照上天窗。最难熬的是朦朦胧胧的破晓时分,我知道他们都是此时此刻动手的。一过了午夜,我就等着,窥伺着。我的耳朵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么多声音,没有分辨出过这么细微的声响。我可以说,在这段时期里,我总算还有运气,没有听见来提我的脚步声。妈妈过去常说,一个人即使倒霉决不会时时事事都倒霉。每当天空被晨光染上了色彩,新的一天又悄悄来到我牢房时,我就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因为,我本来是可能听到脚步声的,我的心本来也是可能紧张得炸裂的。甚至,最轻微的窸窣声也会使我奔到门口,把耳朵紧贴在门上,狂乱不知所措地等着,听见自己的呼吸粗声粗气,就像狗的喘气声,因而感到非常恐惧,但终究我的心没有被吓得炸裂,我又多活了二十四小时。

整个白天,我就考虑我的上诉。我认为我抓住了这个念头中最可贵的部分。我估量我所能获得的结果,我从自己的思考中自得其乐。我总是设想有最坏的可能,即我的上诉被驳回。“这样,我就只有去死。”死得比很多人早,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世人都知道,活着不胜其烦,颇不值得。我不是不知道三十岁死或七十岁死,区别不大,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其他的男人与其他的女人就这么活着,活法几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总而言之,没有比这更一目了然的了。反正,是我去死,不论现在也好,还是二十年以后也好。此时此刻,在我想这些事的时候,我颇感为难的倒是一想到自己还能活上二十年,这观念上的飞跃叫我不能适应。不过,在想像我二十年后会有什么想法时,我只要把它压下去就可以了,将来的事,将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既然都要死,怎么去死、什么时间去死,就无关紧要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所以,我的上诉如遭驳回,我就应该服从。不过,对我来说,困难的是念念不忘“所以”这个词所代表的是逻辑力量。

这时,也只有在这时,我才可以说有了权利,以某种方式允许自己去作第二种假设,即我获得特赦。麻烦的是,我必须使自己的血液与肉体,不要亢奋得那么强烈,不要因为失去理智的狂喜而两眼昏花。我还得竭力压制住叫喊,保持理智的状态。作此假设时,我也得表现得自然而然,以使得我放弃第一种假设显得较为合情合理。我这样做取得了成功,我也就有了一个钟头的平静,这么做毕竟也是不简单的事。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再一次拒绝见指导神甫。我当时正躺着,从天空里的某种金黄色可以看出,黄昏已经临近。我刚好放弃了上诉,感到血液在全身正常流动,我不需要见指导神甫。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到了玛丽。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写信给我了。这天夜晚,我反复思索,心想她大概是已经厌倦了给一个死刑犯当情妇。我也想到她也许是病了或者是死了。生老病死,本来就是常事。既然我跟她除了已经断绝的肉体关系之外别无其他任何关系,互相又不思念,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具体的近况呢?再说,从这时开始,我对玛丽的回忆也变得无动于衷了。如果她死了,我就不再关心她了。我觉得这是正常的,因为我很清楚,我死后,人们一定就会忘了我。他们本来跟我就没有关系。我甚至不能说这样想是无情无义的。

想到这里时,指导神甫进来了。我一见他,就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看出来了,对我说不必害怕。我对他说他今天来没有按惯常的时间。他回答说,这是一次完全友好的访问,与我的上诉无关,事实上他对此也一无所知。他坐在我的小床上,请我坐在他旁边。我拒绝了。不过,我觉得他的态度很和蔼。

他坐了一会儿,把手搁在膝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双手细长而又结实有力,使我联想到两头灵巧的野兽。他慢慢地搓着双手,而后,就这么坐着,老低着头,好久好久,有时我甚至忘了他还坐在那儿。

但是,他突然抬起头来,两眼直盯着我,问道:“您为什么多次拒绝我来探望?”我回答说我不信上帝。他想知道我对此是否有绝对把握,我说我没有必要去考虑,我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他于是把身子往后一仰,背靠在墙上,两手放在大腿上,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说他曾经注意到有的人总自以为有把握,实际上他并没有把握。我听了没有做声。他盯着我发问:“您对此有何想法?”我回答说有这种可能。不过,无论如何,对于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我也许没有绝对把握,但对于我不感兴趣的事我是有绝对把握的,恰好,他跟我谈的事情正是我不感兴趣的。

他把眼光移开,身子仍然未动,问我这么说话是否因为极度绝望。我向他解释说我并不绝望,我只不过是害怕,这很自然。他说:“那么,上帝会帮助您的。我所见过的处境与您相同的人最后都皈依了上帝。”我回答说,我承认这是那些人的权利,这恰恰说明他们还有时间这么做。至于我,我不愿意人家来帮助我,而且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产生兴趣。

这时,他气得两手发抖,但他挺直身子,理顺了袍子上的皱褶。然后,称我为“朋友”,对我说:他这样对我说话,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被判死刑的人;在他看来,我们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被判了死刑。我打断他说这不是一回事,而且他这么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安慰我。他同意我的看法,说:“当然如此。不过,您如果今天不死,以后也是会死的。您那时还会碰见同样的问题,您将怎么接受这个考验?”我回答说,我今天是怎么接受的,将来就会怎么接受。

听了这话,他霍地站了起来,两眼逼视着我的两眼。他这种把戏我很熟悉,我常用它跟艾玛尼埃尔与塞莱斯特闹着玩,通常,他们最后都把目光移开。指导神甫也深谙此法,我立刻就看穿了他,果然,他直瞪着两眼,一动也不动,他的声音也咄咄逼人,这么对我说:“您难道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吗?您难道就天天惦念着自己行将整个毁灭而这么苟延残喘吗?”我回答说:“是的。”

于是,他低下了头,重新坐下。他说他怜悯我,他认为一个人这么生活是不能忍受的。而我,我只感到他开始令我厌烦了。我转过身去,走到窗口下面,用肩膀靠着墙。他又开始向我提问了,我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他的声音不安而急促。我觉得他是动感情了,因此,我就听得比较认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