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3/15页)

“您很累吗?”

“不,一点都不累。”

黑暗中的声音又犹豫起来。

“我很想问您点什么……就是说我很想告诉您一点什么。我明白,我十分明白,向我碰到的第一个随便什么人吐露衷曲是多么荒唐……但是……我……我的精神状态很坏……我已经到了极限……无论如何,我必须跟什么人谈谈……否则我会死的……当我……是的,当我告诉您……您会明白我……我知道您帮不了我的忙……但我真要憋出病来了……而病人在别人眼里总是可笑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请他不要再折磨自己,希望他只管把一切都告诉我……当然,我不能许诺他什么,但每个人都有帮助别人的责任。当我们看见别人遭到不幸的时候,那么,自然要援之以手,而且责无旁贷。

“责任……给予帮助……有责任去努力……那么说,您也认为我们有责任,您……也有帮助别人的责任?”

这句话他重复了三次。他痴呆呆地总重复这句话,使我觉得害怕。这人莫非是个疯子?他是不是喝醉了?

但他猜透了我的心思,似乎我已经出声地说出来了似的,他忽然用全然不同的声调说道:

“您,也许,把我当成疯子或者醉汉了吧?不,不是的,暂时还不是。只是您刚才说的话很奇怪地打动了我。我感到惊奇,因为我所苦恼的正好就是这一点,我们有没有责任……责任……”

他又嗫嚅着,然后不说话了。过了一小会儿他又说了起来:

“我是个医生。因此常有这种情形,很不幸的情形……我们称之为两可之间的边缘情况,你还没有弄清楚你是否有责任……不单纯是对别人的责任;而且有对自己、对国家、对科学的责任……当然,应该帮助别人,我们本来也正是干这个的……但是这些原则仅仅是理论……应该帮助到什么程度?……您是个陌生人,我对于您说来也是个陌生人,我却要求您闭口不谈您见过我……很好,您没有讲,履行了这个责任……我请求您跟我谈谈,因为我快要憋死了……您准备听我谈……很好……但这还是容易办到的……可是,如果我要求您抓住我,把我扔到船外面去,行吗?……好意和助人的界限就到此为止。到了某一点它就要终止……某些事情开始关系到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责任时……在那里就必然会终止……这种责任总有个尽头……或许,作为医生,他的职责就不该有结束的时候?难道医生就应该是一个救世主,是一个广济世人的行善家,仅仅因为他有一张拉丁文写的文凭?难道当某位女……当某个病人来了,要求医生高尚一些,帮帮忙,行行好,他就真应该毁掉自己的生活,把水掺进自己的血液里去吗?是的,责任到一定的时候会完结……就在我们力所不及时,就在那里……”

他又停了一小会儿,然后接着讲:

“请您原谅,我一开始就说得这么激动,但是我没有醉,目前还没有醉……但是不瞒您说,处在极度的孤独之中,我现在常常出现这种情况……您想想,我几乎完全在土人和牲畜之间过了八年……连怎么跟人平心静气地交谈都不会了。所以现在一开口说起来,话就直往外涌。不过,您等等……对了,我已经想起来了……我想问您,想告诉您一件事……我们有没有责任帮助别人……像天使那么纯洁、无私地去帮助别人……不过,我担心这个故事太长了。您确实不累吗?”

“真不累,一点儿也不累。”

“我……我很感激您……您是否愿意?”

他在身后乱摸了一阵,两三个,总之,有几个酒瓶互相碰得哐啷啷地响,这是他放在自己身边的。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我徐徐品尝,而他却一饮而尽。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响起了钟声:已是十二点半了。

“嗯……我想对您讲一件事。您想像一下,有一名医生在一个……小城市里……或者,压根儿还在农村里……一个医生,他是……一个医生,他……”

他又哽住了。停了一会儿,他忽然带着椅子猛地朝我凑近过来。

“这样说是不行的。我应该坦率地跟您从头说起。否则,您不会明白……这件事按照常例和光讲理论是没法讲清楚的……我应该跟您谈谈我的遭遇。这样就顾不上害臊,也不能躲躲藏藏的……其实,人们在我面前也是脱得赤身露体的。把他们的疮疤、他们的屎尿秽物拿给我看……如果希望别人帮助,那就不能顾左右而言他,支吾隐瞒……所以,我不打算再跟您谈所谓传奇医生的故事……我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我要说:‘就是我。’在这不堪忍受的孤独之中,在这啮噬人的灵魂、敲骨吸髓的可恶的国家里,我已经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大约我做了一个动作,因为他忽然停住了。

“啊,您要提出抗议……我明白。您对印度,对那些寺庙和棕榈树感到由衷的欣喜,两个月来充满浪漫情调的旅行生活使您兴奋不已。是啊,如果只是从火车车厢里,从汽车上,从黄包车上匆匆浏览一番,所有这些热带风光倒是很迷人的:对于这一点,我有过亲身的体会,那还是八年前我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有什么我没有幻想过呢,我想掌握各种语言,阅读原版的圣书,研究地方病,从事科学工作,研究土民的心理,用欧洲流行的话来说,我想当一名人性和文明的传教士。所有到这里来的人都有过同样的梦想。但在这里,像在一个无形的大暖房里似的,人的体力衰退了,不管吞下多少奎宁,到头来还是染上了热病。它侵入人的骨髓,你会变得萎靡不振、懒惰,像海蜇似的疲软。一个欧洲人从大城市落到这个满是沼泽的可恨的鬼地方来,不知怎地就失去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迟早总要出点毛病,有的酗酒,有的抽鸦片,另一些人变成凶残的野兽,每个人都会染上点坏毛病。你会怀恋欧洲,梦想着有朝一日再到大街上去走一走,在石砌屋子的明亮房间里跟白人坐在一块;你年复一年地幻想着,而当期限满了,可以休假的时候,你却懒得动弹了。你知道自己在那边已经被遗忘了,成了外人啦,就像大海里的贝壳,谁都可以往它身上踹一脚。于是你留下来了,在这热烘烘的湿淋淋的森林里腐化堕落,一天天走向沉沦。我卖身给这个臭气熏天的鬼地方的日子应当受到诅咒……

“不过,我到这儿来也并非完全出于自愿。我曾在德国学习,当过大夫,甚至是个好大夫,在莱比锡医院里工作过。在当时的医学杂志上(记不清哪一期了)发表过不少文章,论述由我首先应用于临床的一种新注射剂。这时,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我和她是在医院里认识的。她把自己的情人气得发疯,以致朝她开了一枪;不久,我发疯的程度也不在他之下。她对我的态度傲慢而且冷淡,弄得我神魂不安。那些专横而泼皮胆大的女人往往能够控制我,这一位更是把我彻底拉下了马。我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唉,为什么不全说出来呢?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为了她,我滥用了医院的公款,这事败露了,可真丢人哪。不错,我的一个叔叔把亏空补齐了,但我的前程也完了。正在这时候我听说,荷兰政府为殖民地招募医生并提供预订金。我立即想,提供预订金肯定是‘好差事’,我知道,在这些疠疫流行的地区,在坟地竖立十字架的速度要比我们那儿快三倍;但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疾病和死亡只对别人有危险。是呀,我当时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就到鹿特丹(1)去了,签订了十年的合同,拿到一沓数目可观的支票,我寄回一半给叔叔,另一半被那儿港口区的一位女士骗去了。这位女士把我搞了个精光,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同那只该死的母猫惊人地相像。我身无分文,不抱幻想,连只手表都没有,就这样离开了欧洲。当我们的轮船驶离港口的时候,我也并不感到特别悲伤。于是,我坐在甲板上,像您和大家一样,坐在那儿观赏南十字星和棕榈树。我的心融化了。啊!森林、孤独、寂静!我幻想着。可不是吗,孤独的滋味我可是尝够了。我没有被派到巴达维亚或是泗水(2)去,没有被派到有人有俱乐部有高尔夫球有书报的城市里去,而是——不过,地名与事无关——被派到某个区医务站去了,离最近的城市还有两天的路程。那儿有那么几位令人乏味的精瘦的官员,有几个混血儿,这就是我的社交圈子。此外,周围茫茫无尽的都是森林和种植园,灌木丛和沼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