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里的奇遇(第2/10页)

也就在值得赞美的四月里的这一天,我坐在扶手椅上,那样精神贯注地、那样兴趣盎然和焦急不耐地望着河岸边的人的洪流,我在等待着,可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我怀着垂钓者那种轻微的,透着寒意的颤抖,等待着鱼漂的抖动;我本能地知道,我一定会遇到某种事情,我一定会碰上某一个人,因为我是那样渴求和神往,去交换一下位置,使自己好奇的乐趣变成一种游戏。但是马路没有向我提供任何东西,我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半个小时之后就使我的双眼变得疲惫不堪,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我能看得清楚了,在林荫道上摩肩接踵的人群,我开始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了,他们成了戴着黄色的、褐色的、黑色的和灰色的礼帽、风帽、鸭舌帽的一般混混沌沌的洪流;那些未施粉黛和浓妆艳抹的蛋形面孔,一股令人恶心的发亮污水,在蠕动,它的颜色变得单调和灰白。

我的目光疲倦了,有如看一部模糊不清,抖动不止的拷贝已坏的影片一样。我想站起来,继续走动。就在这时,我终于,我终于发现了他。

这个陌生人首先引起我的注意,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一再出现在我的视野。在这半个小时里,数以千计的人在我的面前熙来攘往,匆匆而过,就像被看不见的绳索拽走,他们只是匆忙地显露侧面,阴影,轮廓,随后就被洪流裹挟而去。可这个人却一再地,总是在同一个地点出现,因此我就注意上他了。犹如激浪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执拗把一片脏兮兮的海藻推向岸边并随即用湿乎乎的舌头又把它舔了回去一样,而这是为了再一次掷去和再一次拽回,这个人就是如此一再地在这个湍流中游来游去。而且每次都在几乎是有规律的时间间隔里和总是在同一个地点出现,并且总是同样地把他的目光垂向地面和遮掩起来。除此之外,出现的这个人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了;一个饿得干瘦的身体,裹在一件草黄色的夏季大衣里,显然不合身,因为衣袖过长,双手完全露不出来,它过于宽松,尺寸太大,这件草黄色的小大衣式样早已过时。一张消瘦的尖尖的老鼠般脸上,两片几乎是惨白的嘴唇,上面的一撮黄色小胡子像受了惊吓似的在发抖。在这个可怜虫身上一切都不得体,邋里遢遢,肩膀倾斜,瘦长的小丑般的双腿,哭丧的脸。他时左时右从人的漩涡中浮现出来,随之像似不知所措地停下脚步,像只小兔子畏怯地从燕麦地爬了出来窥伺、嗅闻,躬起身来,又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除此——这是第二件引起我注意的事情——,这个衣衫褴褛的人使我想起了果戈理小说中的那位小吏,高度的近视或者出奇的拙笨。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注意到,他这个马路上的小可怜虫被那些行色匆忙的人群推来搡去,几乎被撞翻。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他会卑躬地退让,飞快地躲避到一旁,随后钻了出来,他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这儿,或在这仅仅半小时就有十次或十二次之多。是啊,这使我感兴趣,或者更应当说,我先是感到恼火,当然这首先是对自己,我今天在这儿虽然好奇心盛,却不能立刻猜出这个人在这儿要干什么。越是白费力气,我的好奇心就越是恼火。活见鬼了,你这个家伙究竟在寻找什么?你是在这儿等人?你是个乞丐?你并不像,乞丐并不傻里傻气地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可没有工夫从口袋掏钱给你。你也不是一个工人,因为他在上午十一点时没有机会在这儿懒散地逛来逛去。你更不会是在等一个姑娘,我亲爱的,哪怕是一个老掉牙的婆娘,一个毫无姿色的女人也不会看上一个穷酸相的可怜虫。说到底,你在这儿要找什么呢?也许你是那些黑色导游中的一个,悄悄地从侧面出现,从衣袖里掏出一些淫秽的色情图片,答应外省来的游人,花上一笔费用就能得到索多姆和葛莫拉(3)中各式各样的快乐?不,这也不对,因为你不和任何一个人交谈,正相反,你面带低垂的目光畏葸地规避每一个人。真是见鬼了,你这个胆小鬼,究竟是什么人?你在我的这块地段里在搞什么?我把他盯得紧紧的,紧紧的,在五分钟之内,这已变成了我的激情,我的乐趣,想探究出这个身穿草黄色大衣的人在林荫道上要干什么。突然间我知道了,他是一个侦探。

一个侦探,一个穿着平民衣服的侦探,我本能地在一个完全微不足道的人身上就认出来了;那种对每一个从身边而过的人疾速扫上一眼斜视的目光,那种一望就看出来的审视眼神,这是警察在受训的头一年就必须立刻学会的呀。这种目光不是简单的,因为第一它必须像一把刀子那样划开一条缝迅急地从下到上从头到脚扫视一番,一方面用这灼亮的眼睛之火捕捉住此人的音容笑貌,另一方面在内心里要与寻常的罪犯表征进行比对。第二点,这也许还是最重要的:这种观察要完全装做是漫不经心的,因为跟踪者不能被他人猜到他是密探。

看吧,我的这个人他学的这门课程可说是出色极了。他像一个梦游者那样恍恍惚惚漫不经心地在人的洪流中穿行,被推来推去。但在这期间他总是陡然间张开迟钝的目光,像投出一支标枪,有如按动了一部相机的快门一样。周围好像没有一个人观察到这个在履行公务的人。若是这个值得祝福的四月天不是幸运地成为我好奇心盛地,并且我长时间和恼火地进行窥视的话,那我本人也什么都观察不到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个秘密警察一定是他的行业里的一位别具一格的高手,因为他懂得极为精致的化装技术;举止、走路、衣着,一身道地的街头流浪汉的破衣烂衫,这些方面都模仿得酷似逼真,这对他的跟踪追捕可是不可缺少的啊。通常对于那些身着平民服装的警察,人们从一百步远的距离就能毫不费力地认了出来,因为这些先生无论装扮成什么样,都无法掩盖他们职业尊严露出的一些破绽;他们永远不能惟妙惟肖地装出那种胆怯和惶恐的卑贱猥琐。人在举止上的这种猥琐卑贱那完全是一种本性,是多年来贫穷造成的。但是这个人令人敬佩的是,他这种穷酸相,却是味道十足,神似乱真,活灵活现,对街头流浪汉的面具研究得透透的。那件草黄色的大衣,少许倾斜的那顶帽子,保持某种高贵所做的最大努力,破旧的裤子,磨损的上衣。这一切都显示出他穷困潦倒。作为一位受到训练的捕人的猎手,他必然是观察到了,贫穷——贪食的老鼠一样——它首先是啮咬每一件衣服的衣边的。这样一类的寒酸衣着也十分出色的、形象的与饥饿的外貌相一致:稀疏的小胡子(可能是贴上去的),刮得乱七八糟,有意弄得凌乱不堪的头发,这使任何一个没有偏见的人都会发誓赌咒说,这个可怜的家伙昨天夜里一定是在公园的凳子上或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度过的。除此还有他那病态性的,用手捂着嘴的咳嗽,冷得龟缩在夏季大衣里的身体,拖着脚步,蹒跚而行,四肢像是灌了铅似的;天神作证:这是一位化妆师艺术家创造出的一幅晚期肺痨的完美肖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