桎梏(第4/11页)

“要是你明天不去呢?让他们去等吧。在这里他们奈何你不得。我们不用那么着急。让他们等上八天。我给他们写封信,就说你卧病在床,我的弟弟也是这么干的,他赢得了十四天时间。最糟的情况无非是他们不相信,从领事馆派个大夫来这里。和这位大夫也许能谈得来,没有穿军装的人多数总还是人,也许他看看你的画,会认为这样的人是不该上前线的。即使帮不了忙,那至少总争取了八天时间。”

他沉默不语,她感到这种沉默是对她的反抗。

“斐迪南,答应我,你明天不去!让他们去等吧。我们得心里有所准备。你现在精神恍惚,他们就可以随意摆布你。明天他们就是强者,而八天以后你就是强者了。那以后我们的日子将会多好,你想一想。斐迪南,斐迪南,你听见没有?”

她摇着他的身子,他惘然若失地凝视着她。在这迟钝而若有所失的目光里,对她的一席话没有丝毫反应。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是他心灵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恐惧和不安。慢慢地他才镇定下来。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了口。“你说得对。的确不必那么着忙。他们会把我怎么样?你说得对。我明天肯定不去。后天也不去。你说得对。这封信就一定会送到我手上?我不会正好外出旅行了吗?难道我就不会在生病吗?不——我已经给邮差签了字。这也不要紧。你说得对。得好好考虑一下。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他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机械地重复着,然而话里却缺乏信念。“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心不在焉地、呆头呆脑地老是重复这句话。她觉察到,他的思想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了,已在他们那边了,已经交了厄运了。“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这句没完没了的话,这句只是在他嘴唇皮上打了个滚的话,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悄悄地走了出去。可是她听到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个小时,像个牢房里的囚犯一样。

晚上他也一口饭没吃,现出呆滞的、心不在焉的神情。那天夜里她才感到他内心的恐惧;他紧紧抱住她柔软、温暖的身体,仿佛要躲到她身上去似的。他那滚烫的、颤抖的身体紧紧贴着她。然而她明白,这不是爱情,而是逃遁。一阵痉挛,他吻她的时候,她感到了一滴眼泪,又涩又咸。随后他又一声不吭地躺着。有时她听到他在叹息,于是她给他递过手去,他就紧紧地抓着她,仿佛好把自己支撑住似的。他们两人都不做声;只有一次,她听到他在啜泣,就想安慰安慰他。“还有八天时间呢,别去想这事了。”她劝他去想些别的,对此她自己也感到羞愧,因为他的手冰冷,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由此她感觉到,只有这一种思想占据着他,支配着他。她知道,决没有什么法宝,能使他从这个思想中解脱出来。

在这所房子里,沉默和昏暗从来也没有如此沉重。整个世界上的阴森恐怖都集中在这所房子里了。只有时钟,这个铁制的时间哨兵,还依然一步上一步下地继续不停地走着自己的路程。她知道,时间每走一步,她心爱的人就离她远了一步。她再也无法忍受了,从床上跳了起来,使钟摆停止了摆动。现在时间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恐惧和沉默。他们俩并挨着,默默地躺在床上,心里波澜起伏,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冬日晨曦朦胧,浓重的霜雾笼罩在湖上。他起了床,匆匆穿好衣服,犹豫不决地、慌里慌张地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来回数次。后来他突然拿起帽子和大衣,悄悄开了门。后来他还常常想起当时的情景:他的手碰到冰冷的门闩时抖个不停,怯生生地回头看看是否有人盯着他。真的,那条狗像朝着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偷那样向他扑了过来,然而它认出了他,他在它身上抚摸了几下,狗就温顺地缩了下去,不住地摇着尾巴,想要跟着他。但是他用手把它赶了回去——他不敢出声。随后他就突然从山上的羊肠小路跑了下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慌张。有时候他还停下来,回头看看那座渐渐消失在迷雾中的房子,随即又跑开了,一路被石头磕磕绊绊的,仿佛有人在后面追他,一直向山下的车站奔去,到了那里才停下来,衣服都湿了,冒着热气,额头上汗水淋淋。

车站上站着几个农民和默默无言的普通人,他们都认识他,都向他打招呼,有的人看来情绪不坏,想跟他攀谈攀谈,可他避开了他们,现在和别人说话他感到又羞愧又害怕,但是站在湿漉漉的铁轨前空等着,又使他感到很难受。他不知干什么才好,于是往一台磅秤上一站,掷进一枚硬币,望着指针上面小镜子里他那张苍白的、冒着汗气的脸发呆,他跨下磅秤,钱币咔哒一声掉了下去,这时他才发觉他忘了看数字。“我疯了,完全疯了。”他轻声地喃喃自语。他对自己都感到恐惧了。他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想强迫自己把一切事情再明确考虑一遍。可这时他旁边的信号钟敲响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机车已经在远处长鸣。火车呼啸而来,他跳上一节车厢。地上有一张脏报纸,他捡了起来,呆呆望着这张报纸,自己也不知道看了些什么,他只是望着自己的手,那双拿着报纸不住颤抖的手。

火车停了下来。苏黎世到了。他摇摇晃晃地走下火车,他知道自己将会被弄到哪里去,他感到这是违背他自己的意愿的,然而自己的意愿很软弱,而且越来越软弱。有时他还想试一试自己的力量。他站在一块广告牌前面,强迫自己从上读到下,以证明自己是可以自由地控制自己的。“我不必那么匆忙,”他说出了声,话刚在嘴边咕噜了一下,他又继续往前走了。他焦躁不安,心烦意乱,像有一台马达在推动他朝前走似的。他束手无策,环顾四周,想找辆汽车。他双腿在颤抖。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他叫住了车子,像个投河自杀的人钻进了汽车,说了声:“到领事馆街。”

汽车疾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奔向一个万丈深渊,汽车飞驶,把他带到他自己的命运中去,然而他从汽车的高速度中却感到一阵快意。听天由命吧,这反而使他心里好受一点。汽车停了下来,他下了车,付了钱,就乘上电梯,电梯一开,机械地把他送到楼上,他又从中感到了一阵快乐。仿佛做这一切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权力,是那强迫他的、从未见过的、不可捉摸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