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上帝(第3/9页)

大学生甲 (有些羞愧地)我请您原谅,列夫·托尔斯泰,如果我由于个人的激动而……

托尔斯泰 不,不,正相反,我感谢您!谁震动了我们的良心,即使是拳头,那对我们也是做了好事。(片刻沉默。托尔斯泰又平静地说)你们二位还有其他问题问我吗?

大学生甲 没有了,这是我们唯一的一个问题。我认为,您拒绝支持我们,这是俄罗斯的不幸,是全人类的不幸。因为没有人能再阻止这场造反,这场革命了;我感觉到了,这场革命会十分可怕,比这个地球上的所有革命都更加可怕。注定去领导这场革命的人是铁汉子,是毫不留情意志刚强的男子汉,决不宽容。如果是您领导我们,那您的榜样能赢得成百万人,牺牲必定会少一些……

托尔斯泰 哪怕是只有一个生命因我的过错而死,我就无法在我的良心面前做出回答。

〔楼下响起了吃饭的铃声。

秘书 (朝向托尔斯泰,打断他的话)是午饭的铃声。

托尔斯泰 (尖刻地)是呀,吃饭,闲聊,吃饭,睡觉,休息,闲聊——我们就这样有规律地生活,而其他人却要劳动,为上帝服役。(他再度转向两个年轻人)

大学生乙 那么说除了您的拒绝,我们没有什么能带给我们的朋友了?难道您没有一句鼓励我们的话吗?

托尔斯泰 (犀利地看着他,思虑片刻)以我的名义,把下面的话告诉你们的朋友:俄罗斯的年轻人,我爱你们,尊敬你们,因为你们如此强烈地同情你们兄弟们所遭受的苦难,因为你们要投入你们的生命去改善他们的境况。(他的声音变得生硬、有力和斩钉截铁)但在其他方面我不能听从你们,只要你们否认对所有人的人性之爱和兄弟之爱,那我就拒绝与你们站在一起。

〔两个大学生缄默不语。随后大学生乙果断地踏上一步,并生硬地说。

大学生乙 我们感谢您接见了我们,感谢您的直率。我大概永远不会再站在您的面前了——那就请您也允许我这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在告别时说一句坦率的话。我告诉您,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果您认为人的关系通过爱就能够改善的话,那您就错了。这只适用于富人和衣食无忧的人。但那些从童年就饥寒交迫和毕生都在他们的老爷的统治下受苦受难的人,他们疲惫地漫长地在等待这种兄弟之爱从基督的天国里降临世界;可他们最好是信赖他们的拳头。在您死亡的前夜,我告诉您,列夫·托尔斯泰:这个世界还要淹没在鲜血之中,人们不仅要杀死老爷,也要杀死他们的孩子,撕成碎片,这样这个地球就再不会使那些坏透了的人心存幻想了。但愿您不会成为您的迷雾的证人——这是我对您的衷心希望!愿上帝赐予一种平静的死亡!

〔托尔斯泰后退了一步,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激烈言辞令他惊愕。随后他镇静下来,向他走近一步,十分平淡地说。

托尔斯泰 我特别感谢您最后说的话。您对我的希望是我三十年一直渴望的——一种在和平中与上帝和所有人在一起的死亡。(两个大学生鞠躬退出)托尔斯泰长时间望着他们,然后他开始激动起来,并来回走动,他兴致勃勃地对秘书说:这是些多好的年轻人,那么勇敢、骄傲和坚强,这些年轻的俄罗斯人!出色极了,这些信仰坚定的热血青年!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托波尔(1)就认识了他们;他们怀着同样的豪爽和大胆的目光迎向死亡,迎向危险……面带微笑,为了一种虚无就毫不畏惧地死去。他们的生命,他们抛掷的杰出的年轻生命是为了一个没有核仁的空壳,为了没有内容的空话,为了一个没有真理的思想,仅是出于欢乐而献身。好极了,这些永垂不朽的俄罗斯青年!他们怀着这样的热忱和力量就像为了一项神圣的事业一样,供仇恨和杀戮驱使!可他们使我感到宽慰!真的,这两个年轻人,他们使我感到惊愕,真的,他们是对的,该是我最终从我的软弱中振作起来了,去履行我的诺言!离死亡只有两步远了,可我还一直犹豫不决!真的,只能向年轻人学习正确的东西,只能从年轻人那里学到!

〔门打开了,伯爵夫人像一阵风冲了进来,神经质,烦躁不安。她的动作摇晃不定,两眼急迫地总是迷惘地向四下望个不停。人们感到她说话时心不在焉,被一种内在的惊恐不安所左右。她的目光从秘书身边飘忽而过,仿佛他是空气似的,只是朝她的丈夫说话。她的女儿萨莎从她后面迅急登场;给人一种印象,她像是跟在母亲身后来监视她似的。

伯爵夫人 中饭的铃声已经响过了,《每日电讯报》的编辑为你的反对死刑的文章等了半个小时了,可你却为两个这样的青年而让他站在那儿傻等。是些什么样的不懂规矩、不知礼貌的家伙!在下面时,当仆人问他们,是不是与伯爵约好了时,其中一个居然回答:不,我们不与任何一个伯爵相约,是列夫·托尔斯泰约我们来的。而你竟然与这样一些自以为是的浪荡子弟搅在一起没完没了,他们最想干的就是把世界搞个乱七八糟,像他们自己的头脑一样!(她不安地用目光在房间里逡巡)这儿怎么这样乱成一团,书放在地上,一切都一塌糊涂,净是灰尘,真的,要是有个体面的人来的话,那实在是一种耻辱。(她走向靠背椅,用手抓住它)这蜡布完全都破碎了,真使人丢脸,不,不能这个样子。好在明天有从图拉来的修理师傅到家里,要他立即把这把靠背椅彻底修一下。(没有人回答她。她不安地四下张望)那请吧,现在该下去了!不能让人家长时间等下去了。

托尔斯泰 (突然变成十分苍白和不安)我就下去,我这儿还有些东西……要归拢归拢……萨莎帮我一下……你先跟先生们聊聊,代我道歉,我随后就下去。(伯爵夫人还是对整个房间投上一瞥闪动的目光,随后下场。她刚一走出房间,托尔斯泰就冲到门前,迅急地把门锁上)

萨莎 (为他的匆忙感到惊讶)你怎么啦?

托尔斯泰 (高度紧张,把手紧按在心口上,期期艾艾地说)修理师傅明天……上帝保佑……好在还有时间……上帝保佑。

萨莎 可这是怎么回事……

托尔斯泰 (激动地)一把刀子,快!一把刀子或一把剪子……(秘书目光陌生地从书桌旁递给他一把裁纸剪刀。托尔斯泰神经质般地开始忙了起来,并不时畏怯地向紧锁着的门望去,他用剪刀把破烂的靠背椅上的裂口剪大,然后用双手焦急地在乱糟糟的马鬃毛里搜索,终于他拿出了一封封好了的信)在这儿——不是吗……太可笑了……太可笑和太难以置信了,像一部法国的拙劣的廉价小说一样……一种奇耻大辱……我,一个神志完全清醒的男人居然在自己的家里,八十三岁时还得把自己的最最重要的文件藏匿起来,因为我的什么东西他们都翻个不停,因为他们紧跟在我的身后,搜索我的每一句话,我的每一个秘密!啊,是怎样一种耻辱,我在这座房子里的生活是怎样一种地狱般的苦难,是怎样的欺骗!(他变得更加不安起来,打开信,读了起来;对萨莎说)在十三年前我写了这封信,那时我要离开你的母亲,逃出这座地狱般的房子。那是同她的诀别,一种我找不到勇气的诀别。(他那颤抖的双手把信纸弄得沙沙作响,声音不大地念给自己听:“……我不可再长期继续我十六年来一直过着的这种生活了,在这种生活中我一方面不得不与你们进行斗争,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鼓励你们。现在我决定做我早就应当做的事情,即是出逃……如果我公开这样做的话,那必然产生痛苦。我也许变得软弱,不去履行我的决定,可这个决定却是必须履行的啊。如果我的这一步使你们感到痛苦的话,那我请求你们原谅我,特别是你,索雅,行行好,把我从你的心里忘掉吧,不要找我,不要抱怨我,不要诅咒我。”)(沉重地呼了口气)啊,已经十三个年头了,十三年来我一直在折磨自己,每一句话还像从前一样地真实,我今天的生活依然是那样地怯懦和软弱。我一直还是,一直还是没有出逃,还一直在等待,在等待,不知道在等待什么。我一直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可做起来却是一错再错。我一直是太软弱了,一直是没有毅力去反对她!我把信藏在这里,就像一个学生在老师面前把一本肮脏的书藏起来一样。当时我在交到她手中的遗嘱里请求她把我的著作的所有权赠送给全人类,不是为了我良心上的安宁,而只是求得家中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