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3/12页)

“带那些东西干什么?”

“还能穿呀,以后你也可以穿,早晚能用到。”

“我才不穿这些东西呢!”

女儿白了母亲一眼,咂了一下嘴。

“姨姥姥就是喜欢攒衣服,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攒了这么多像艺术品一样的衣服,全都送给了我。事实上,这些东西连女佣人都不会穿!”

“胡说什么!这些全都是我出嫁时带来的,这样那样改一下,可以穿一辈子呢,多么令人怀念啊!话说回来,你这个爸爸可从来没买过衣服送给我,一次都没有!”

女儿似乎无暇顾及母亲的感伤,但她对父亲却好像更加瞧不起了。

“这些,真的是从出嫁起放到现在的?”

“当然是真的!”

“要是从你出嫁到现在一直穿这些衣服,那么,它们的年龄自然比我还大呀。”

“那当然啦!”

“哼,那个人也真够愚钝的啊!”

母亲的沉默表示了认可。

战争期间,夜晚异常幽静,母女俩人的话全部传到了那个愚钝的人的耳朵里。

亮作打算去参加资格考试,通过的话便可成为中级教师。事实上,他成为小学教员后,就马上开始准备考试了,而少得可怜的薪水几乎全部花在了这上面。他的志愿是历史和地理两科,后来连国文科也考了,但都无功而返。

信子当初也是深信亮作不可能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才决定嫁给他的。她认为,亮作成为中学教师自然不在话下,高一级别的考试一定能通过,说不定将来他会成为教授,学者呢。信子相信这些是因为媒人的花言巧语。然而,当她亲眼看到亮作的书斋内堆积如山的书籍时,心里更加相信了一切。

在亮作三十岁上下时,世人都对他报以很高的期望。大家都认为他博学多才,绝非平庸之辈,不会一辈子都是小学教师。所有人都仰视他。

当他到了四十岁左右,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人物、地点全部相同,生活状态亦无明显改变,大众对他的评价却令人难以置信地颠倒了过来。过去世人对他那么宽容,现在却是如此冷淡。

连同情亮作的人都没有,被轻蔑和辱骂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教务委员向校长投诉,说亮作为了准备毫无希望的考试荒废了现在的教学,并说这种意见是全体家长的心声。

校长并未替亮作辩护。他说:

“这位老师的确令人头痛,我早就想把他调走了,但没有哪个学校的校长愿意接收。说什么用代课老师都比用此人好。”

“不想听这些!我们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你们,你让我们如何是好?”

“我正在想办法,会跟他本人好好谈谈,请您再给我点儿时间。”

每次教务委员这样抗议后,亮作都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向教务委员以及那些有势力的家长赔罪道歉。

他的薪水永远都和刚上任时差不多,那些比他年轻十几岁的老师都已经超过了他。每次新学期开始,接替他的班级继续授课的年轻老师都会破口大骂,说他一年来根本就没教什么。

信子曾对克子说过,若不是姨姥姥出手相助,早就带着她一死了之了。

克子的姨姥姥即信子的姨妈,嫁了一个有钱人,条件优越,过着十分潇洒的生活。老伴儿已经过世,膝下并无子女。这位年事已高的姨姥姥,一心要收克子为养女。

尽管是把独生女送去给别人当养女,信子对此却找不出反对的理由。让梅村亮作的姓氏荡然无存,于人于己都是好事。这个姓氏代表了耻辱、贫贱,带来的只有悲哀和怨叹,信子为此受尽了世人的冷眼。梅村亮作充满耻辱的一生,应该由他一个人来背负和结束。

克子靠着姨姥姥给的教育费进了女子大学读书。世人对亮作如此冷漠,但是和姨姥姥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姨姥姥眼里全是对亮作的厌恶,她对亮作可说是完全无视,甚至否定、抹杀他作为一个人的人格。

每逢假期,克子就会和母亲一同去姨姥姥家居住,亮作总是被姨姥姥排斥在外,甚至连在门前站一下都不行。而且,在克子放假期间,亮作除了每天上班之外,还必须自己烧饭。但是,倘若没有耻辱,亮作觉得一个人生活虽不方便,倒也不会那般痛苦。

姨姥姥规定,给克子的教育费不准用做包含亮作在内的生活费,信子一直都是坚守此禁令。随着战况日益激烈,姨姥姥开始给克子寄来粮食。这样一来,克子不用吃国家发放的粮食,家里的口粮就相对比较充足。因此,亮作虽未直接受惠于姨姥姥,但也等同于间接受益。

母女俩每晚都在整理行李,准备随时疏散到其他地方。行李自然是要寄到姨姥姥那边。毫无疑问,亮作的所有物品都被排除在外了。

即使她们把行李全部寄走,一家三口的生活也不会有不便之处,因为炊具和吃饭用的矮饭桌属于亮作。

母女俩从不劝亮作疏散物品。一方面是因为那样会妨碍她们的正常生活,另一方面,即便亮作那些东西全部燃成灰烬,她们也丝毫不会觉得可惜。

母女俩把自己的行李寄走后,家里明显宽敞多了。亮作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也开始盘算着疏散的事情。他觉得,至少应该把书先转移到别处去,那些书可是留着他一生生活的印迹。亮作一想到书可能会被战火烧掉,就如同是自己被烈火焚身一样,痛苦难当。

这二十多年来,他用自己微薄的薪水购入了大量的书,藏书已达两千多册。

“喂,信子啊,这些书能不能也寄放到克子她姨姥姥那边?”

信子很吃惊,叹了一口气。她说:

“你在说什么?真是的,这种话也能从你口中说出?简直不知羞耻!我还想拜托B29轰炸机把这些书一烧而光呢!你自己想想看,就是因为这些书,我的一生就这样被毁掉了。你知道我有多懊悔吗?这些垃圾一样的东西,你到底还是舍不得烧掉啊!把我们母女害得这么惨,你得到什么好处了吗?到头来不但一文不值,自己也成了笑柄,不是吗?这些书上面,每一本都盖上了印章,印着你是低能儿几个字!你每天都望着这些表明自己低能的证据,竟然还能无动于衷,真是不可思议呀!真不知道你准备低能到什么程度!我和克子能够活到现在,全是因为她姨姥姥!如果靠这些书,我们母女俩早就自杀了。”

这些都是信子的真实想法,不过克子早就听腻了。信子总是不厌其烦地这样抱怨,克子觉得自己生下来仿佛就是为了听这些话似的。信子的语气十分激动,但在克子听来,这些话已经是陈腐的词调,她已经对此麻木了,丝毫提不起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