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拾零

长期以来,我总是以为我没有什么童年回忆;我指的是我七岁以前的回忆。但是我错了:我想,我还根本没有机会去回忆。现在追溯我在黑山城堡最后几年的生活,有的情况便逐渐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如同一间百叶窗紧闭的房间,很长时间没有人进去了,里面堆放的物品激发了我对往事的追思。

我尤其又看到了那些植物与动物,还有那些玩具、游戏以及为我制定的那些规矩,以及模糊不清和充当背景的人。黑山城堡里杂草丛生,草丛中有一块连接晒台的陡坡,我经常从那里上上下下。草很深,都没有割。矢车菊、虞美人和雏菊长得很茂盛,我的那些保姆说这些花正好组成一面三色旗。这使我很不高兴,因为我希望我的花只是一些花,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当然,我们当时不知道,这些“佛兰德山虞美人”五六年以后竟然为一次葬礼增添了光彩。这些虞美人是献给牺牲在这块土地上的数千名英国年轻士兵的。现在,人们还用鲜红的纸扎成虞美人,在为某些盎格鲁-撒克逊人举办慈善事业时出售。我拉着小车去果园里采摘李子和醋栗,装满小车后拉着往回走,但由于草地坡度太大,小车滚下来,将水果撒在草丛里。在椴树开花的季节,采花的时间要持续好几天。把采摘下的花晾在仓库的屋顶上,整个夏天都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儿。

我有一只白山羊,米歇尔亲手将羊角染成金色,在我懂得什么是神话之前,这只山羊成了我的神话动物。我还有一只很白的大绵羊,每个星期六都要把它放在水桶里,打上肥皂给它洗澡。洗完澡以后把它放在潮湿的草地上让它打滚。如果是春季大浴,还在草地上铺着毛毯、枕套、台布和毛巾。这都是头一年秋天雇一大群洗衣妇气喘吁吁叫叫嚷嚷地洗好,叠整齐放在仓库里备用的。(冬天的仓库里堆满洗好的衣服,气味儿没有夏天椴树开花季节好闻,但可能由于空气寒冷,气味儿不容易扩散,而且到处放了一些薰衣草。)每当夕阳西下,米歇尔在树林里点燃起许多淡绿色的小灯,很像萤火虫,闪烁着荧光。还是孩子的我被这只大手牵着,以为进入了童话世界。孩子还有点儿担心会打搅了兔子的睡眠,但大人告诉她,兔子已经在窝里睡着了。

兔子每天黎明时分睡醒以后,全天都在辽阔的松树林里蹦蹦跳跳地玩。我每天都在窗前让人给我梳理垂到腰部的长发,看着它们在树林里,感到很宽慰。巴尔贝把我前额的长发梳成两条螺旋形发辫,然后用蓝色带子扎起来。一会儿工夫,两个缎子结便滑下来,我才算得到了解放。兔子也像那些受到威胁的神灵似的小鹿,屁股后面撅着有趣的白色小尾巴跳来跳去。每天早晨,人们叫我往地上撒一些盐,等兔子过来吃的时候把它们捉住抱着玩。兔子的身子又暖和又柔软。但我并没有那样做。因为我知道,神灵在玩的时候我们不去打扰,它们也会感谢我们。

我要讲的还是动物的故事。我所能回想起来的第一个玩具,是一只神圣的魔术般的器皿。那是一头用白铁或铁皮做的母牛,但浑身包着一层真牛皮,脑袋还会哞哞地叫着左右转动。用改锥打开脑袋,向铁皮肚子里灌一点儿奶,奶便从粉红色的奶头上看不见的一些小孔往外滴。从断奶的时候开始,我就拒绝吃任何肉类食品。我父亲尊重我的做法。人们把我抚养得很好,当然用的是不同的方式。我大约从十岁开始学吃肉,这样做是为了“随大流”,但仍然不吃任何野生动物和有翅动物。后来没办法,我才吃家禽或鱼。四十年以后,由于对残杀动物反感,我又回到了童年之路。

我有一头母驴,起名叫玛蒂娜。像许多母驴一样,它也有一头驴崽儿,名字叫春。春成天在它身边跳来跳去。我记得,我每天更多的是去拥抱它们母女,而不是骑在它们身上玩。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对一头驴子就产生了一种泰坦尼娅式的爱。那是在布鲁塞尔,我被带到我的残疾姨妈家里小住了几天。康布尔森林中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一头驴驮着孩子玩。我非常喜欢这头驴,骑着驴子围着小岛转了三圈之后要离开的时候,我哭了。米歇尔想问森林的主人把驴子买下来。但驴子很招孩子喜欢,驴子的主人要靠它养家糊口。我第一次怀着这种爱的遗憾回到了黑山城堡。至于在草原上放牧的牛和马,我最多只能把手伸进铁丝网里给它们喂一把草或一只苹果。“你知道,小宝贝,”米歇尔对我说,“最重要的是要有耐心,而且还要知道怎么做。人们相信牛没有马聪明。这是可能的。但是,当一头牛不小心把头伸进了铁丝网,它会来回地转着脖子,慢慢地缩回来。农场里的马有时把头伸进去了,也能缩回来。但如果是纯种马,它会被铁丝网划破皮。”米歇尔本人就是一匹纯种马。

“好看的玩具娃娃”会转动眼睛,会眨眼皮,如果用钥匙在肋部上好弦,还能走上几步,还会说“爸爸、妈妈”,但我觉得这样的玩具很笨。玩具娃娃经常都是过路客人送的礼物。好在玩具娃娃都睡在纸盒里,高高地放在衣柜顶上,保姆也不经常拿下来让我玩。在整整一个冬天里,一只价值十苏的玩具,一只会发音的赛璐珞娃娃,都告诉了我什么是母爱。不知道是出于偶然或是一种预感,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安德雷。安德雷正好是与我密切相关的两个男人的名字,而我对他们的感情并不是母爱。从一张照片可以看出,我正在楼梯上拖着一只十八世纪的玩具娃娃放声大笑。这只玩具娃娃是一位祖母遗留下来的纪念物,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了:如果把它的金褐色的裙子撩到头顶,它的面部、胳膊和穿着紧身衣服的淡色面团做的上身都一分为二,变成了完全相同的另一个面孔、另一双胳臂、另一个上身。这是一只雅努斯玩具。但使我感到困惑不解的是,这只玩具没有腿。后来,我哥哥的一位同伴去日本旅游回来后,送给我一个明治时代的仕女。仕女的眉毛和头发都是真的,像上了漆一样光亮。头发盘成发髻,用长发卡别着,但家里人怕扎着我,都给拔掉了。这个娃娃太大了,放在长沙发的靠背上,我只能跪在沙发上欣赏它,吻它杏黄色的面颊。这个玩具娃娃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还有一张照片,也是同一个时期拍摄的,还多次洗印过,照片上的小女孩儿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她穿着领口很低的低胸衬衫,胸部丰满,两肋平滑,显得很文静迷人。这个已经不存在的我正合着两只小手在祭坛的一角祈祷。她圆脸蛋儿,一对明亮的大眼睛,不知道她是在静心沉思还是什么也没有想。小女孩衣着朴素,姿态优美,我相信是摄影师导演的效果。摄影师是一位亲戚,生活放荡不羁,喜欢小女孩儿。黑山城堡没有小教堂;二楼的楼层很宽大,有一间凹室,似乎起着小教堂的作用。里面有一张独脚小圆桌,上面盖着一块花边台布,摆放着橡木心做的圣母。圣母头戴星条王冠,用大衣兜着儿子。这尊圣母像很好看,与其说她是母亲和圣母,毋宁说她是王后。我相信我从来没在她面前祈祷过,只是在节日的时候给她献上一些鲜花。我记得,在许多年中,我晚上背诵的惟一的《圣母经》是放在我的床前小地毯上的,如果晚上天气寒冷,就放在鸭绒压脚被下面。我可能是在昏昏欲睡的时候才想起一字一句地背诵经文,我现在有时候还用这种机械的方法计算时间,就像我们家乡那些老年人到别人家去的时候,计算着在第一次敲过门后还得过几秒钟才能敲第二次似的。我觉得有时候像是背诵优美的诗句,以祈求精神上的平静和宽恕。经文就是一首诗,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用好几种语言背诵,还经常象征性地变换着名字进行祈祷:“向您致敬,宽宏大度的观音,请您听着,人们正在热泪盈眶地为您祈祷。”“向您致敬,舍金纳,仁慈的神灵。”“向您致敬,阿佛洛狄特,您给了神灵和人类极大的快乐……”大多数宗教都基于美好的希望,以不同的形式选择女性为神灵,如马利亚,或者两性人,如观音,她们暗中赐予我们以仁慈和怜悯,直到我们生命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