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坎坷

在战争爆发的最初几个月,战况变化无常,在转入堑壕战之前,尽管笼罩着恐惧不安的气氛,但人们仍然满腔热情。埃贡和让娜一直抽出一部分时间从事扶贫济世的活动。让娜在桑利附近的一辆救护车上工作,费用由一个路德教协会负担。埃贡开车不像以前那样晃晃悠悠了,他负责将重伤员送往巴黎。有的重伤员在运送的路上就断了气。这种工作使他们觉得起码可以接触一些现实生活。

埃贡很快发现,他有被征兵的危险。在法国组建了一个俄国军团。一个星期以前,第一批征召入伍的人已经在远郊区的一个兵营集训:他们中有大学生、社会党人和居住在帝国周围省份的社团成员,他们也都像埃贡一样不愿意为沙皇打仗。有的人逃跑了。执行组建部队的俄国军士向逃跑者开枪,打死了许多人。报纸没有报道这个消息。

埃贡和让娜离开巴黎去了瑞士。荷兰虽然保持中立,但像一座监狱,很难获准入境,因为荷兰三面被德国包围,剩下的一面就是被占领的比利时。相反,瑞士的空气似乎更洁净,法国和德国的新闻叫嚣与欺骗宣传到达瑞士之后,口气就缓和了。但物质生活却成了问题。德·乐瓦尔夫妇先后在莫尔日和洛桑住了一段时间,接受了一位瑞士朋友提供的住所,这位瑞士朋友是收藏家、音乐迷、工业家和著名的文学艺术资助者,在温特图尔有一座豪华住宅,他提供给德·乐瓦尔夫妇的住所是一处附属建筑。然而,就在冬天即将结束之时,德·乐瓦尔夫妇对这个以奥托·威内尔为中心的由艺术家和作家组成的团体感到厌烦了。这个团体对绘画、音乐和战争的议论无休无止,一会儿说要入侵瑞士,一会儿又说后天就要进行和谈,但这些预测都是错误的。奥托·威内尔对埃贡大力鼎助。战争爆发前夕,他的第一部钢琴伴奏合唱音乐作品《石头的传说》曾经在巴黎上演。尽管人们对它褒贬不一,但这部作品最终使埃贡进入了重要的创新派音乐家的行列。威内尔成功地将这部作品搬上了巴塞尔的舞台,并为埃贡在巴塞尔的专业文化艺术学院谋取了一个音乐教授的位置。因此,他每个星期必须去授两个小时的课。埃贡早已克服了在听众面前神经质怯场的心理,在瑞士的大小城市举办音乐会。他存在巴黎的资金,因为有这位朋友的襄助,终于汇到了自己的手上。让娜父亲留下的遗产结算余额也一笔一笔地拨到了她的户头上。他们开始在当地寻找自己的住所,最终在索洛图恩购置了一幢十八世纪的破败不堪的小楼。

索洛图恩原来是外国驻瑞士大使的官邸所在地,房屋建筑具有启蒙时代的风格。这幢小楼的廊柱,路易十五时代的细木护壁板,仍然保留着法国的风格。废弃的花园很像一座公园。由于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和诺瓦利斯的翻译作品售量有限,让娜为了多赚点钱,根据这两位作者的某些生活片段写成了一部小说。但她缺乏创作才华。小说写得平淡无奇,让娜便一把火焚烧了她的手稿。她后来又以忧伤的笔调撰写了格鲁克和舒伯特的传记,尽管书里面有诋毁德国的章节,巴黎的出版商还是将书稿出版了。在写作过程中,埃贡在音乐词汇方面给了她帮助。她沾沾自喜地说:“这些著作毕竟带来了一小笔收入。”但是,作品用许多页的篇幅叙述启蒙运动时代和浪漫主义时代,而对德意志帝国却只字不提,这已经显得过分了。罗曼·罗兰给她写了一封信,温暖了她的心。在当时,米歇尔非常喜欢罗曼·罗兰的《超乎混战之上》。

在这些年间,埃贡过着无声无息的生活。他创作了一系列钢琴练习曲。这些练习曲短小,是与自己进行的探讨。这样的探讨,不是他自己悄悄地,就是与让娜或别的不认识的什么人进行的。当然,与别人的探讨,无疑也都出自于他的心声。那里有金黄色的果园,潮湿的草丛里生长着蘑菇,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在苔藓下还可以找到未采摘完的浆果,酸溜溜的味道,埃贡和让娜非常喜欢这种环境。然而,在一所很好的学校上学的两个孩子,按照埃贡的说法,变成了瑞士人,他们贪心而活泼的贪吃样子与上面描述的景象形成对比。埃贡的弟弟是近卫军军校的学生,战死于圣彼得堡的最初一次兵变。埃贡偏爱弟弟,他的死使埃贡悲痛的同时,更引起了他对这座已经改变面貌的城市一个美丽冬天的回忆。让娜和他的两个兄弟心地光明地领略了圣彼得堡的戏剧节的气氛,共同度过了一段形影相随的日子。当时上演的是埃贡的第一部芭蕾舞剧《湖畔白马》。白马的轻捷奔驰,表现的与其说的死亡,不如说是奔涌怪谲的不朽精神。这种神秘莫测的剧作内容往往自相矛盾,多年以后才出版,为未来的传记作者提供了一把作传的钥匙,尽管这样的钥匙经常是错误的。至于《世界迷宫》,这只是一个为以后的创造制订的长远计划。

在这个时期,教授这个职位对埃贡对来说是新奇的,他喜欢他的学生,就像喜欢乐器一样,无论好的,平平的还是不好的,只要是第一次,他都喜欢。他每个星期要在巴塞尔逗留两个夜晚。有一次,他徘徊在汹涌奔腾的莱茵河畔,就如同过去在德累斯顿漫步在易北河的码头上,或者散步在巴黎圣母院附近的公园里。他有时候觉得,与一些人的相会,即使不是丰富了知识,也是获得了精神的放松,因此感到很满意。一个面孔,一个形体,都使他不能忘怀,但他并不是特意地去回忆。他也不可能总是回忆得起来。

在瑞士德语区,埃贡和让娜又全力以赴地开始了他们的慈善事业,不过形式已经改变了。在巴塞尔像过去在日内瓦一样,红十字会负责收集生死不明、阵亡或被监禁人员的资料。埃贡和他的妻子懂得多种语言,很适合这种工作。让娜的时间尤其充裕,她每天都抽出一部分时间查对名单,解答有关问题。一天上午,她在一份奥地利的名单上发现了弗朗兹的名字。在伊松佐河第四次战斗以后,弗朗兹就下落不明。她和埃贡都不知道(他们分别向罗马监狱长打听过他的消息,但都没有告诉对方),弗朗兹在意大利参战前不久就被释放,移交给了奥地利当局。他好像又立即被编入了部队。这一次他用的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可能都是假的,因为她不能肯定弗朗兹是否有家。部队番号倒有记载。让娜提心吊胆地把名单拿给埃贡看,担心会引起他太多的回忆。

“生死不明……或者阵亡……或者穿着一个战死的意大利士兵的军装隐名埋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