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33(第2/3页)

米歇尔在只好付了对自己的死亡判决费用之后,徒步走了两三英里的路回家。他没有把那个权威人物的话重复给莫德听,他心里早就在想,人们称之为“活”的那个现象就像是相互作用的化学制品的短暂起泡一样,这种沸腾结束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的。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更犯不着去吓唬他的父亲。医生的“判决书”渐渐地被遗忘了,但是我有时在寻思,米歇尔疯狂的慷慨大方、他迅速的自暴自弃、他享受眼前生活的激情和他对未来的不屑,是否因这将近五十年中一直潜藏着的突然的死刑宣判的意念而得到增强。

他俩的关系已经到了情人可以相互有自己的空间的程度了。莫德常常去她姨妈——近乎借口和幽灵的模糊人物——家度周末;米歇尔在莫德有一次去她姨妈家时,同他觉得有几分姿色的校长的丰满小女人说话比平时多了许多。与莫德一样,职业牧师的妻子也喜欢爱情。为了同这个年轻的法国人享受一些没有干扰的时刻,她想出办法,要让他在她家顶楼度过二十四小时。她丈夫的星期日全用在一连串的讲道和与关心善事的学生母亲们会见上面去了,这也是他去X勋爵家晚餐的日子。女佣请假了,要到星期一上午才回来。在全村人家的百叶窗还关着的时候,她就早早地让米歇尔从旁门进来了。米歇尔藏在顶楼里,只听见受骗的丈夫走下楼去,与不忠实的妻子亲切地相互道别。然后,她不准米歇尔在空屋子里窜来窜去,生怕有女邻居眼睛贴在窗上发现屋里有一个男人的身影。犹如十八世纪的色情小说中似的,他品味着这个狂热而谨慎、充满爱恋的女子送饭给他,并替他端屎端尿的那种有点掉份儿的乐趣。职业牧师回来得很晚,而且早早地就躺下睡了,这使得那个信奉英格兰教的淫荡女人得以几乎立即去会她的囚徒,可后者倒是宁可睡觉了。她直到天明才悄悄地放了他。

但是,这次偷情使他俩疏远了。那女人或者是害怕或者是已得到满足,只是远远地向骑术教师致意,后者也以同样的方式答礼。这个小资产阶级的放荡女子(这也许就是他对她简明扼要的判断)使他觉得没什么可以尊重的,而且,说到底,还不如一个妓女来得有味呢。

那天晚上,他带着一种复苏的柔情在车站站台上接莫德。她跳下车来,双手抱着一些包包,一个殷勤的邻座把那些最不好拿的纸盒从车窗给她递出来;她向他报之一笑,这使米歇尔很恼火。她姨妈身体挺好的,她俩一起去买了一些圣诞节的便宜货;余下的(如果有余下的)则是她没吐露的一些事。这段时期变成了一段老是吵架的时期。莫德对米歇尔在给周围的年轻人(一些有贵族头衔、穿着紧身衣的年轻女骑士)上课很生气。天阴沉沉、大雨将至的日子,米歇尔太太就躺在一张睡榻上读一些言情小说。当米歇尔归来,忙着擦干靴子、换掉袜子的时候,只有雷德在跑前跑后地忙乎着。他喝茶的时候,她就不咸不淡地说,她是为了他才离开小心呵护她的丈夫的,而且他还有一份不错的工资收入,有一天还会有机会晋升为办公室主任或副经理什么的。她原本在伦敦生活得好好的,在这间小屋的破炉灶上做饭,把她的纤纤玉手都弄糙了;米歇尔像所有的法国人一样不光明正大,他甚至都不会为她牺牲一个指头。有一天,他抓住她的话把儿说道:

“这可是您说的,亲爱的莫德。”

她埋头在看韦达的一本小说,没有听见他上楼进他们的卧室,拿了点东西,然后从虚掩着的门走出去。这是一个温暖但灰蒙蒙的下午,他捡起地上的一根绳子,把自己的左手绑在一张花园的休闲倚椅背上,啪的一声响,吓了一跳的莫德赶忙跑过来:米歇尔左手中指耷拉着,只有一点点皮肉与第一节指骨连着,鲜血穿过金属椅子的孔眼滴下来,像从漏勺里漏出来似的。她凑合着替他把手包扎好,他吊着胳膊,步行了将近两法里去看医生。

他从诊所出来,中指被截去,胳膊仍吊着,残手上抹了碘酒,用纱布包着。医生相信了他说的是意外事故,见他面色十分苍白,坚持要让他在诊所的长椅上躺一会儿。但是,米歇尔待不住。他把截下的手指当作滑稽的“纪念物”,要求医生用手帕包起来。最后,他又把它扔到替他开大门的小女佣的脖颈里,还觉得这挺有趣。小女佣一下子吓晕了过去。米歇尔喝住了正从身边驶过的一辆农用马车,爬到车主身边的座位上,刚坐下,便晕了过去。

这样的一个举动胜过韦达小说中最疯狂古怪的片断。他暂时地使他们的爱情得到恢复。但是,有时候,当他看着自己带有伤疤的手时,不免会想,如果说为一个女人去自杀是美好的话,那么为她而牺牲两个指节却是很傻的。后来,温馨柔情又占了上风。但那个小屋被太多争吵的回忆所缠绕,他们决定到别处去重新开始。

米歇尔现在能定期地收到父亲的贴补,所以建议莫德搬到离那座大城市近一点的地方去。他们在离他们现在的住处大约二十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一座出租小屋,离郊区火车站不远,所以要是他们想去伦敦的话,一个小时就到了。向学校请辞是件高兴的事,把他们在自己周围积攒起来的那些物件搬上一个农户的马车又是一件令他们开心的事。离学期结束只剩下三个星期了,米歇尔在雷德的陪伴下,回到学校监督他的那些吃得过好的学生们练习骑术。他在最后时刻做出了一个令他后悔不已的决定:他把雷德留给了他的邻居,那个好心的农户;他不能想象习惯于在休闲田里和树林里欢蹦乱跳的漂亮的雷德被关在郊区的一座花园里。他从学校回到新居后的第三天,只听见门外有挠门声和汪汪声。他打开门,火红色的大狗扑到主人胸前,然后便躺倒在地,它已精疲力竭;主人把装满水的盆递给它,它也没劲儿去喝,只是用尾巴无力地拍打着地板。雷德从那个农户家里逃出来,天知道它是怎么跑完这二十英里左右的路程的。那一刻,米歇尔发誓,一辈子再也不与雷德分开了。

新的生活像二人相互承诺的那样甜甜蜜蜜。他俩常去伦敦,莫德逛商店,他则去买书、上剧院,而且对欧文和埃伦·特里十分着迷。他还找到门路每天早上去附近的一个骑马场干点活儿。为了找点事消磨时间,也为了贴补一下他们那微薄的收入,莫德在家里又干起了往日的制帽女工的活计。米歇尔同雷德散了很久的步回来,朝客厅里溜了一眼,见她正在同一位女顾客讨论帽子的式样。晚上,看见她那双她引以为荣的纤纤玉手在饰带和草编中间忙来忙去,倒也是一桩乐事。不过,除了书籍和没有钢琴和小曲而外,他俩的日子与罗尔夫和莫德在帕特尼所过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