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34(第2/2页)

余下的一周时间就是参观伦敦。米歇尔担心父亲参观伦敦塔太累,可是,爬螺旋式楼梯也好,参观主要院子也好,这个对安妮·博林和托马斯·莫尔非常感兴趣的旅游者都一点也不觉得累。父子二人一起观赏汉普顿宫的花坛,一起在泰晤士河畔的一家茶舍品尝抹了黄油的薄面包圈和黄瓜片。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米歇尔-夏尔在每一个死者卧像前都要驻足凝思,而他儿子则对其父对安茹王朝和都铎王朝的渊博知识感到很兴奋。在大英博物馆,老人怀着崇敬的心情在瞻仰帕特农神庙的存留物,但他特别在那些勾起他青年时代在意大利和卢浮宫的激情的希腊-罗马古物前驻足良久。在绘画方面,除了十八世纪的几位肖像画家而外,他只对荷兰画派和佛兰德画派感到着迷,而米歇尔则又回想起从前参观阿姆斯特丹博物馆的情景,父亲搀着他的手,尽量地在向他讲解《夜巡》。尽管父子俩谁都不是音乐迷,但米歇尔-夏尔仍坚持去科文特加登参加了一个音乐晚会,一些意大利歌唱家在那里演唱了《诺尔玛》。

动身回国时,天下雨了,米歇尔-夏尔有点担心崭新的漂亮手提箱。父子二人在站台上拥抱告别。父亲提起一回到里尔,就写信告诉儿子二人都知道的那个计划,在这一期间,米歇尔无需做出任何决定,只要好好考虑。其间,他也许需要钱用?

米歇尔是需要钱,但难以启齿。米歇尔-夏尔有点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年轻女人……如果事情像你父母亲希望的那样处理的话……也许可以给她一个补偿……”

“不,”米歇尔有点冷漠地回答道,“我认为这样不合适。”

米歇尔-夏尔感觉出他在那个不在场的女人的问题上伤害了自己的儿子,因为米歇尔借口照看行李来掩饰自己的不悦。老父亲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又出现,他敲击着头等车餐车的一扇车窗以示告别。他年纪大了,又身患疾病,这两种状况是儿子此前没怎么想过的。

在把他载回莫德身边的郊区小火车上,米歇尔发现自己甚至都未曾多去想那个古老的大家族的褐发美人儿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如何让莫德有思想准备呢?她是这样的一种女人:你可以同她一起欢笑、哭泣、做爱,但却无法与之交换意见。当他走近那个小屋时,小屋没有灯光,只有雷德在走廊的黑暗处等着他。莫德的衣柜打开着,里面空空的。她留下一封信,放在枕头上。她很清楚米歇尔父亲此次到来这么久意味着什么,她回到罗尔夫身边去了,后者正求之不得呢。他俩曾共同拥有过一些美好时光,不过,凡事都有一个终结。如果米歇尔不能立刻归来的话,女佣将照顾雷德。而且她像惯常那样,在自己的签名下面吻出几个红圆圈。

第二天一整天米歇尔都在忙于付账,忙着付清欠的两个月房租,肉铺、水果店、鱼档、杂货店的欠债,女佣的工资。莫德从来不记账的,所以没有办法核实到底欠了多少。钱的问题解决了,他感到很轻松,尤其是他让伦敦的一家花店往帕特尼寄送了两打玫瑰花。米歇尔在城里租住了一个房间,等着父亲的回音。因为考虑节省,他吃点用报纸包裹的煎炸鱼——那是从这个贫穷街区的犹太人店铺里买来的,或者在为小房间照明的微弱的煤气灯火上煎一只鸡蛋充充饥。但爱犬雷德吃的食物比他自己吃的花费得要多。

信迟了三个星期才到;米歇尔-夏尔一回里尔便病倒了,未能早一点写信;他肯定是在伦敦玩得太累了,不过他说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为迎接回头浪子,一切都准备就绪了。他得先乘邮轮到奥斯坦德,再从那儿坐车到伊普尔,当地有可靠的人帮他越过边境。米歇尔-夏尔随信寄了一大笔钱,以应旅途所需。

最后一晚米歇尔禁不住去帕特尼那座房子周围转了转。窗帘遮得很严实,穿得很整齐的罗尔夫从屋里出来去寄一封信,他看到了年轻的法国人,友好地走上前来。米歇尔告诉他说明天就要离开英国了。罗尔夫忍不住提议道,三个人一起到里士满的一家小酒馆晚餐,那儿的牡蛎很鲜美。米歇尔虽觉得应该谢绝,但还是同意了。罗尔夫上楼去换衣服,让米歇尔在客厅等了好长一段时间;莫德终于出现了,她打扮得像是去参加一次高级派对。吃饭时她说话很少,而米歇尔也不怎么能说,不过罗尔夫倒是又吃又说的,挺快活的样子。他从一八八四年一月一日起将晋升为副经理了,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再过三个月多一点。他讲述了一些办公室里的轶闻趣事,说得眼泪都笑出来了,甚至还做了个有趣的比喻,影射米歇尔和莫德的美国之行的惨败。米歇尔紧攥着拳头,莫德本不该把这一切讲给罗尔夫听的。不过,罗尔夫也没再说下去,他那两只大眼睛的善良目光友好地轮番看着他妻子,看着米歇尔,看着邻桌的用餐者们,看着围着白围裙的侍者,看着一位双颊绯红正在窥探的年轻女子。饭桌上,莫德撩起了她帽子上的短面纱。我想象她(因为米歇尔没有告诉过我有关她的这最后形象的情况)穿着一身绿,那是英国女子始终喜爱的颜色,两只指头夹着牡蛎硬壳放在唇边,仿佛夹着一只海神的号角似的。

米歇尔隐约感到上当了,罗尔夫牵动了两个木偶的线:他是不是也弄了个情妇,很高兴自己暂时摆脱了一下年轻的妻子?他是不是以一种几乎是慈父般的激情在爱莫德(他比她大十五岁),而且成功地尝试了那种危险的经验,亦即一劳永逸地给予一个女人全部的激情与浪漫,因为他知道她是那种长远来说始终偏爱在帕特尼有座房子和一个当副经理的丈夫的女人?米歇尔想起了在德文郡收到的汇票以及莫德去伦敦看望她的姨妈。也许就是罗尔夫建议去照管利物浦的香水生意,而不是什么去了爱尔兰的朋友?米歇尔越想越远,想到的是一个无底深渊,但自己还没完全深知其害,其实那已是如同气味很重的硫质喷气孔?一样在冒气,十分的危险。是不是多少有点性无能的罗尔夫自一开始起就觉得最好是让莫德在一个外国青年陪伴下过一段无伤大雅的消遣日子呢?是不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或者有一种劣根,或者有那种他的那个被迫害的种族的受虐狂?在这些其实说明不了什么的解释之中,米歇尔并没有停留在最罕见也是最简单的那种解释上面:一种巨大的和无法改变的善良。

在付账时客气地推让了一番之后,两位男士分担了账单,大家为罗尔夫的升迁和米歇尔的一路顺风干了杯。在一处街灯下,三人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