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归途(第4/19页)

他这才回过神来。一向如此。她滔滔不绝,他不知不觉就上了钩,像《圣经》故事里的一条鱼。她悟到什么了?

“我领悟到,从表面上看,耶稣行走于水面的神迹似乎没有价值。然而,如果我们意识到它是借一件事比喻另一件事——换句话说,是一则寓言——那么这个神迹就令人豁然开朗了。游泳是一项现代发明,耶稣那个时代的人还不会游泳。如果他们掉进深水,他们会沉下去淹死——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如果我们把水比作生命的经验,那么它也是宗教意义上的真理。男人和女人都是脆弱的,他们在自身的脆弱中下沉。耶稣不会下沉。一个沉入水中的人会自然而然地向上看。他看见了什么?当他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包裹时,他看见头顶上方能使人得救的明亮光线和纯净空气。他看见耶稣。耶稣站在那些在脆弱中挣扎的灵魂上方,给予他们救赎。这解释了彼得在水上的不幸遭遇:他只是凡人,所以会下沉。按照寓言的解读方式,它关乎我们的脆弱、耶稣的圣洁以及祂赐予的救赎,于是这个神迹显现出全新的含义。

“此刻,我问自己,为什么唯独这个神迹需要寓言式的解读?难道我们不能用类似的方式来解读施惠于人体的神迹,以获得更深的感悟?我从没这样想过。我真是个可怜的笨女人。我总以为耶稣疗愈身体的神迹确有其事。在我的想象中,耶稣真的治好了麻风病、失明和其他疾病,他也的的确确为上千人提供了食物。但难道主只是一个赤脚大夫和兜售面饼的小贩吗?我不这么认为。那些施惠于人体的神迹一定也有更深的寓意。”

“什么寓意?”欧塞比奥顺着她的话问道。

“除了象征永远的国(8),还能是什么?耶稣每一次神奇的疗愈都是我们最终归去之处的缩影,前提是我们守得住信仰。只要守住了信仰,你将从血肉之躯中获得解脱,你将永不受饥寒之苦。你明白这有多重要吗?”欧塞比奥大着胆子点了点头。玛丽亚的声音温暖舒缓,如黄油一般柔和。要是他能把它吃下去该多好。他瞥了一眼座钟。“耶稣行走于水面的神迹告诉我们应该如何阅读《圣经》。如果我们只是把福音书看成四名记者的报道,那么它们的内容就被简化了,寓意也削弱了。如果我们把福音书的语言视作比喻和象征,它们就能引导我们到达一定的道德深度,进而领悟真理。那就是耶稣自己使用的语言,对不对?他是如何教导世人的?”

“福音书里说:‘若不用比喻,就不对他们讲(9)。’”

“没错。遗失的羊的寓言、芥子的寓言、无花果树的寓言、酵母的寓言、撒种的寓言、浪子的寓言,等等。那么多的寓言。”

芥末酱羊肉,配上炖无花果和一杯葡萄酒——那么多可以吃的寓言,欧塞比奥想。

“寓言是以简单故事为依托的比喻。它是一个百宝箱,只有打开它才能参透其中的奥妙。而开启这些宝箱,使它们一览无余的唯一钥匙,就是比喻。

“最后,只有一件神迹如《圣经》中记载确有其事。它是我们信仰的支柱。那就是主的复活。清楚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理解耶稣讲述的故事和关于他自己的故事。这是基督教的本质:一件独一无二的神迹为众多故事所簇拥,如同一座岛屿被大海环抱。”

欧塞比奥轻咳了一声。“你还没把这些发现告诉塞西利奥神父吧?”

塞西利奥神父是本地的神父,也是玛丽亚常常报以白眼的对象。有她在场时,那个可怜人看上去总像鸡窝里一只没有下够蛋的母鸡。

“干吗?你想被逐出教会吗?那个白痴只知道按照字面意思解读《圣经》。他的布道简直是对我的信仰的侮辱。他蠢得跟头牛一样。”

“但是他人很好。”欧塞比奥温和地说。

“牛也很好。”

“那些都非常有趣,我是说你刚才的话。”

“我还没说完。我在寻找,你还记得吗?因为有一个问题。”

“是的,你找到答案了。”

“啊,我的心跳得好快!我现在想喝一杯,你能把那个杯子洗了吗?”

玛丽亚弯腰从袋子里取出一瓶红酒放到桌上。欧塞比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玛丽亚,上帝保佑你!”他迫不及待地开了瓶。醒酒时,他把杯子细细刷了一遍。

“我没有别的杯子了。”他说,“你用杯子喝,我用瓶子直接喝。”

“那像什么话,我们用一个杯子喝。”

“好。”他把瓶中的琼浆倒入玻璃杯,它像萤火虫一样烁烁发光。他舔了舔嘴唇,想象红酒滑过喉咙的快感,但还是把酒杯递给妻子。“你先来,我的天使。”

玛丽亚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小口。她闭上眼睛,感受酒中精华渐渐渗入身体。她舒了一口气,睁开双眼。“酒不错。”

她把酒杯递给他。他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声,然后一饮而尽。“啊!真不错。再来一点儿。”他又倒了大半杯。

玛丽亚又喝了一小口。“我够了,”她说,“新年快乐。”

“什么?”

“如果你连时间都注意不到,看钟还有什么用?看看那两根指针。现在是午夜。已经是一九三九年了。”

“你说得没错。新年快乐,我的天使。希望这是一个好年头。”

他喝完酒,重新坐下。现在轮到他像萤火虫一样烁烁发光了。他有几分恍惚,这时妻子又开口了。

“为什么耶稣要讲述寓言?他为什么既要讲故事,又要在故事里现身?为什么真理要借助虚构的手法?一方面,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和其他以创作为生的手艺人像弹拨曼陀林一样玩弄语言,创作出富含隐喻的故事。另一方面,拿撒勒人耶稣(10)却鲜有史料记载,这难道不奇怪吗?里斯本一个不起眼的政府官员来到布拉干萨,他是个不值一提的谨小慎微的小个子男人,报纸却长篇累牍地报道,这些报纸甚至还会被存档。或者就说你,你的工作,欧塞比奥。一个人死了,这再正常不过;但你为他写了份报告,把一个速朽的生命化为不朽。然而,上帝之子降临城中,他四处游走,他与所有人见面,他的神迹让人惊叹不已,他被谋杀了——却没人记录这一切?当这颗伟大的神圣彗星撞击地球时,它唯一的痕迹只是一系列口述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