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2页)

“上奥克兰去的,”马丁回答。

“去看戏的?”

马丁把粥盘推开,站起身来。

“今儿晚上来跳舞吗?”对方冲着他的背影问。

“不,我不想去,”他回答。

他走下楼,走上街头,大口大口地透着气。他刚才在那环境里窒息得气都透不过来,那学徒的唠叨差一点叫他发狂。有些时候,他得拚命按捺住自己,才总算没有伸出手去,把吉姆的脸按在粥盘里。吉姆愈唠叨,他就觉得罗丝跟他自己离得愈远。他跟这种畜生厮混在一起,那究竟怎么能够配得上她呢?他给横在面前的难题吓得怔住了,自己的工人阶级身份像梦魇般压在他的心头。他姐姐、他姐姐的房子和家庭、那学徒吉姆、他认得的每一个人、生活里的每一头关系——这一切全伸出手来,拖住了他,不许他上进。他尝到的生活的滋味可并不妙。直到现在,他始终把跟自己周围的人们一起过的生活看作一件美妙的东西。他从没对它发生过怀疑,除了在看书的时候,可是说起来,书本大不了是书本,写的是关于一个十分美妙而不可能有的世界的神话故事。可是现在,他亲眼看到了那个世界,既可能又真实,最中央有一个花一般的女人,名叫罗丝;往后,他就免不了会体味到辛酸的滋味、跟痛苦一样剧烈的渴望以及叫人心痒难熬的绝望,因为这种绝望是建筑在希望上的。

他心里盘算着,上伯克利公共图书馆去呢,还是上奥克兰公共图书馆,结果决定上后一个,因为罗丝就住在奥克兰。谁说得准呢?——图书馆是对她最合适的场所,他说不定会在那边碰见她呢。他不懂得图书馆的门径,在走不完的一排排小说书书架中间漫步,后来,有一个像法国人样子的姑娘,看上去像负责人,五官生得很小巧,跟他说参考室在楼上。他不知道可以请教写字台边的那个管理员,就管自在哲学书的壁橱前瞎闯。他听到过哲学理论,可是想不到竟有那么多的哲学著作。一个个高大的书架,满放着大本子书,叫他感到自卑,同时可又叫他兴奋。这是给他那富有活力的头脑的食粮。他在数学书的部门找到一些三角学的书,就翻阅起来,眼瞪瞪地望着那些他一懂不懂的公式和图形。他识英语,可是他看到的却是一种陌生的语言。诺曼和阿瑟懂得这种语言。他听到他们讲过。而他们是她的亲弟弟。他失望地离开那架壁橱。书本似乎从四面八方在朝他压下来,要压死他。他万万想不到人类知识的总汇竟如此庞大。他给吓唬住了。他的头脑怎么可能把这许多知识全掌握住呢?过了一会儿,他想起有些人,不少人,已经把它们掌握了;于是他热烈地低声发了一个重大的誓:人家的头脑办得到的事,他自己的也一定要办到。

他这么荡来荡去,瞅着这些装满了智慧的书架,一忽儿沮丧,一忽儿高兴,心情变换个不停。他在一个杂类书部门找到一本《诺利氏备要》。他恭恭敬敬地翻阅着。就某方面说起来,这本书跟他讲的是同样的一套语言。他跟它都是属于海洋的。跟着,他找到一本鲍迪奇的著作,还有莱基和马歇尔的作品。这就是啦;他要自修航海术。他要戒酒,一步步爬上去,当上船长。这会儿,罗丝似乎离他很近了。当上了船长,他就可以娶她了(要是她要他的话)。要是她不要他呢,那好——他也会为了她,在男人堆里好好儿地做人,而且不管怎么样,把酒戒掉。跟着,他想起了水险商和船主人,这两种主子,一个船长少不了得侍候,这两种人都可以并且准会把他毁了,因为双方的利益是截然相反的。他把眼睛四下瞟着,一看到眼前的成千上万本书,就把眼帘合上。不,他可不想再出海了。这许多书本的宝藏里,有的是力量,他要是想干一番大事业,就得在陆地上干。再说,船长可不能带了老婆一块儿出海的呀。

中午到了,接着是下午。他忘了吃东西,继续找寻关于礼节的书籍;因为,除了事业以外,他的头脑还被一个简单而十分具体的问题所困扰着:你认识了一位年轻小姐,她请你去看她,你该过多少时候上门去?他这么对自己说。可是,等到他找到了那个书架,答案还是找来找去找不到。礼节这座大厦竟如此庞大,使他吓得目瞪口呆,在上流社会人士之间飞名片的方式的迷宫里走失了道路。他不想再寻找了。他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只发现了这一点:要学礼貌的话,一个人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他得先活上一世,专门学礼貌才行。

“你要找的书找着了吗?”他走的时候,写字台边的管理员问他。

“找着了,先生,”他回答。“你这个图书馆真好。”

那人点点头。“我们欢迎你时常到这里来。你是水手吗?”

“是的,先生,”他回答。“我一定再来。”

嗨,他怎么会知道的呢?他下楼的时候,自己问自己。

他走第一段马路的时候,姿势十分僵硬、挺直、尴尬,直到他不再尽想着自己,才又那么姿势优美地、一摇一摆地走了。

【注释】

(1)台美斯加尔,奥克兰北部的一个工人区

(2)马丁的爱称。

(3)美国村镇居民通常用谷仓、马房来作开跳舞会的场所。

(4)鲍迪奇(1773—1838),美国著名航海家兼数学家。此处指他的《新编美国实用航海术》(1802年初版),是他根据亲身的航海经验,把当时流行的摩尔所著的《实用航海术》大事修正而重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