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他那双手一碰上她的头,她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真舒服呀,”她说。

直到半个钟点以后,她才再开口,她问的是:“你累吗?”

这句话实在是敷衍,她明知道对方会怎样回答的。跟着,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他的力量的止痛的功效,想得出了神。生命力从他指尖上流出来,把疼痛驱逐掉,要不,这只是她自个儿的感觉。等到疼痛消退了,她也睡着了,他就蹑手蹑脚地溜走。

当天晚上,她打电话给他,向他道谢。

“我一直睡到吃晚饭的时候才醒过来,”她说。“你把我的病完全医好了,伊登先生,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他回答她的时候,心里暖洋洋的,嘴里结结巴巴的,感到乐不可支,并且,他一边在电话里讲话,一边头脑里始终跃动着勃朗宁和多病的伊丽莎白·巴莱特的那段往事。过去发生的事,如今还可能发生,他,马丁·伊登,就可以做得到,并且肯为了罗丝·摩斯做到。他回进自己的屋子,回头去看那本打开着搁在床上的斯宾塞的《社会学原理》。可是他看不下去。爱情折磨着他,压制着他的意志,于是,尽管打定主意不写作,他还是身不由主地坐到那张有墨水渍的小桌边去。那天晚上他写成的一首十四行诗,是五十首十四行诗所组成的《情诗一束》中的第一首,这是在以后两个月内完成的。他写的时候,头脑里尽想着《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而且,他是在写伟大作品的最佳条件之下写的,在生活的转折点,在他被自己那如醉如痴的甜蜜爱情所剧烈折磨的当儿写的。

他把不跟罗丝在一起的那些个钟点用来写这《情诗一束》,在家看书,要不,上公共阅览室去,他在那儿更进一步地接触到当时的那些杂志,了解它们的方针和内容是怎么回事。他跟罗丝在一起的那些个钟点是充满希望的,可是也没有具体的结果,这两点同样地叫人如醉如狂。他治好她头痛后一个星期,诺曼提议到梅里特湖去月下泛舟,阿瑟跟奥尔奈一致赞成。只有马丁会驾船,因此大家一定要他当一次差。罗丝坐在船尾上,就在他身边,那三个小伙子呢,懒洋洋地靠在船中央,唠唠叨叨地争论着“大学生联谊会”的事务,争得忘了一切。

月亮还没有爬上来,罗丝眼睁睁地望着星光灿烂的苍穹,跟马丁一句话也不谈,心里突然掀起一阵寂寞之感。她对他瞥了一眼。一阵风把船吹得向一边倾侧,甲板都给湖水打湿了,他一只手握住舵柄,一只手抓住主帆索,把船头微微贴近风向行驶,一边紧盯着前方,想看清那就在近旁的北岸。他不知道她正盯着自己在瞧,她呢,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胡思乱想地思量着那别扭的心灵,它竟然叫他这才能出众的青年,浪费时间来写些注定不出色而一定失败的小说和诗篇。

她目光溜到他那截在星光里依稀可辨的壮健的脖子上,还溜到那一动不动的脑袋上,于是过去那股想把双手搁在他脖子上的欲望又油然而生了。她厌恶的那股力量,偏偏把她吸引住了。她的寂寞感愈来愈强烈了,她感到疲乏。船往一边倾侧着,使她坐得很不舒服,她想起他那回治好了自己的头痛,还想起他那给人抚慰的本领。他就坐在她身边,离得很近很近,那条船呢,仿佛有意朝他倾侧,要把她送过去似的。这当儿,她心里产生了一股冲动,想偎在他身上,把身子紧挨在他那有力的身子上——这股冲动是暧昧而不明确的,她刚在估量的当儿,它就主宰了她,使她偎到他身上去了。要不,这是船侧了一侧的关系吗?她不明白。她始终没有弄明白。她只明白,自己偎在他身上了,而这份舒服而安宁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也许是船的不是,可是她也不想去矫正它。她偎在他肩上,偎得很轻,可是偎总是偎呀,而且等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让她靠得更舒服一点的时候,她还是偎着不动。

这回事真是疯狂,可是她不愿多去想它。她不再是过去的她了,她是一个妇人,怀着妇人的执著的欲望;虽然她偎得很轻,这欲望却似乎已经满足了。她不再感到疲乏了。马丁不说话。他要是一说,这着魔似的情景就会烟消云散。可是,他的秘而不宣的求爱方式使这局面维持下去。他觉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他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这回事太美妙了,绝对不可能是真事,准是神志昏迷时的幻想。他克制了狂热的欲望,才没有放掉帆索和舵柄,把她一把抱在怀里。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想,幸亏帆索和舵柄使他的双手没有空,把诱惑支使开去。然而,他把船头更贴近了风向行驶,老着脸皮让风打帆上漏过去,这样可以慢一点抵达北岸。因为一到岸就不得不掉头,就会不能再偎依在一起啦。他熟练地驾着船,使船慢慢儿地行驶,然而并不惹起那几个在争论的人的注意,心想幸亏自己经历过万分艰苦的航行,学会了驾驭海洋、船和风的本领,他才可以这样驾船,使她坐在自己身边,她那可爱的身子偎在自己肩上,使这一夜成为一个奇妙的良宵。

月亮爬上来,第一线光泻上船帆,把船上照得一片珍珠般的银白色,这时候,罗丝从他身边挪开去了。就在她挪开的当儿,她发觉他也在挪开去。双方都怀着怕人发觉的心理。刚才那一段亲密的插曲是心照不宣而偷偷摸摸的。她跟他分开坐着,腮帮上热辣辣的,这会儿,她才明白这回事的全盘意义。她刚才干了一桩亏心事,她不想让她弟弟们看见,也不想让奥尔奈看见。她为什么这样干呢?她一辈子没干过这种事,虽然她从前也跟年轻人在月光下乘过船。她可从没想望干这种事过。她害臊得不得了,想到自己是个情窦初开的女人,心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感觉。马丁正忙着把船掉转方向,她朝他偷偷地瞥了一眼,真想恨他,因为他使她干下了一桩放浪而可耻的事。而且不是别人,偏偏是他!也许她母亲说得不错,她跟他会面得太勤了。她下了决心,只此一遭,下不为例,往后少跟他会面就是了。她抱着一个任性的想法:下回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跟他解释,骗他,对他随口提到那晚月亮升起以前,她突然感到一阵头昏眼花。跟着,她想起他们俩当着会揭露一切秘密的月亮的面,怎样彼此把身子挪开,于是她明白,他准会听出这是句谎话。

接下来日子过得很快,她不再是过去的她了,变成了一个稀奇古怪、令人迷惑的人,看起问题来随心所欲,不屑作自我分析,不愿探索未来,也不愿考虑自己的问题、自己在往哪条路走。她发狂似的沉浸在叫人激动的不可思议的心情里,一忽儿惊慌失措,一忽儿神魂颠倒,无时无刻不感到迷惘。然而,她有一个念头倒是坚定不移的,这念头可以保证她自身的安全。她绝对不让马丁吐露爱意。只消她能做到这一点,一切就不成问题。过不了几天,他就要出海去了。再说,即使他吐露了爱意,一切也不会成问题。绝对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因为她并不爱他呀。当然啦,那半个钟点会使他痛苦,使她发窘,因为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有人向她求婚。她想到这里,不禁乐得心花怒放。她真的成为一个妇人了,有一个男人正打算向她求婚呢。这对她的一切女性的本质来说,是一种挑逗。她的整个身心,构成她的一切,被刺激得哆嗦起来。这个想法在她头脑里飞舞,像一只扑火的灯蛾。她竟然设想马丁怎样开口求婚,自己代他说起话来啦;她还在心里念叨着自己的一套拒绝的话,好意地把话说得婉转一点,劝他好好儿做个高尚的男人。尤其是,他必须把香烟戒掉。她要坚持这一点。啊,不,她根本不能让他开口求婚。她可以阻止他开口,她跟她母亲说过她会这样做的。她脸上红通通、心里热辣辣,依依不舍地把这幕出现在脑海里的幻景打消了。这破题儿第一遭的求婚不得不展期举行,换一个更吉利的日子,换一个更合适的求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