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2/3页)

“有了工作啦!”她叫嚷起来,惊奇得浑身都流露出心里的欢乐,就更紧地偎依在他身上,紧握着他的手,脸上笑盈盈的。“你可从没跟我说!是什么工作呀?”

他摇摇头。

“我是说我打算写作呢。”她的脸沉下来了,他就连忙说下去:“别误解我的意思。我这回可不是抱着任何想入非非的打算来干的。这回是冷酷无情、平淡无奇而实事求是的生意经。这比再去航海来得强,我可以比一个没有技术的人在奥克兰干任何行当挣到更多的钱。

“你知道,这次假期使我能用正确的眼光来看问题。我这一阵没有拼性命干活,我也没有写东西,至少没有写什么打算出版的东西。我干的事就是跟你恋爱和思考问题。我还看了些书,可那也是属于思考问题的范围内的,而且我看的主要是杂志。关于我自己、这世界、我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争取到一个配得上你的地位的可能性等问题,我都得出了一些结论。我还读了斯宾塞的《文体论》,发现了我自己的好些毛病——或者不如说,关于我的作品的好些毛病;说起来,也就是杂志上每月刊载的大多数文章都有的毛病。

“可是这一切——我思考、阅读和恋爱的结论是,我要走‘煮字疗饥’的道路。我要把写大作品的工作搁一搁,干笔耕工作——写些笑话、小品、特写、打油诗和社交诗——这一套非常受人欢迎的劳什子。再说,还有那些‘报纸稿件供应社’、‘报载短篇小说供应社’和‘星期增刊稿件供应社’呢。我可以着手使劲写些他们欢迎的玩意儿,靠它挣钱,那也跟拿份好薪水差不多了。你知道,有些自由撰稿人,每个月可以挣到四五百块钱呢。我可不想像他们一样;可是我可以挣了钱,舒舒服服过生活,还有不少空闲的时间,要是我担任任何别的职位,就不可能这样。

“再说,我可以把空闲时间用来读书,干正经的工作。在拚命写稿的同时,我要抽空试写大作品,我要用功读书,充实自己来写大作品。啊,我已经跑了好长一段路,叫我自己也感到惊奇。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好写,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经历,那是我自己既不了解又不欣赏的。可是我没有思想。我真的没有。我连用来思想的字眼儿也没有。我的经历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图像。可是,当我开始充实我的知识、充实我的词汇的时候,我发觉我的经历不仅仅是一幅幅图像,里头还有些别的东西。我保持着这些图像,我找到了它们的解说。那时候,我开始写好作品了,我写了《冒险》、《欢乐》、《罐子》、《生之美酒》、《你推我搡的大街》、《情诗一束》和《海洋抒情诗》。我要写更多的这一类作品,而且还要写得更好;可是我要在空闲的时间写。我有双脚如今可踩在坚实的大地上啦。笔耕工作和收入最要紧,大作品慢慢儿来。为了对你显显身手,我昨晚上特地给那些滑稽周刊写了六则笑话;这还不算,我正想上床的时候,忽然想到试试看写一首二韵八行诗——写首幽默的;可是一个钟点不到,我竟写成了四首。它们可以卖一块钱一首。只消上床的时候开动一忽儿脑筋,就是四块钱。

“当然啦,这全是毫无价值的,无非全是无聊、下贱的苦差使;可是也不见得比拿六十块钱一个月给人管账,把无穷无尽的一行行一无意义的数字加起来,直干到老死来得更无聊、下贱吧。再说,笔耕工作使我经常跟文学保持接触,给我时间来写伟大的东西。”

“可是这些伟大的东西,这些大作品,又有什么用呢?”罗丝责问道。“你就是一篇也卖不掉。”

“啊,我准卖得掉,”他说到这里,就被她打断了。

“你刚才提到的那几篇东西,你自以为都是好作品——你就是一篇也没卖掉过。我们可不能靠卖不掉的大作品来结婚呀。”

“那我们就靠卖得掉的二韵八行诗来结婚好啦,”他坚决地说,伸出胳膊搂住她,把一个冷冰冰的情人拖到身边来。

“听好这一首,”他装出一副笑脸,接着说。“这不是艺术品,这是一块现大洋。

“他进门
我不在,
借几文
才进门;
他出门
空手回,
我进门
他不在。”

他赋予这首绕口令式的小诗的轻快的韵律,跟他念完后脸上出现的沮丧表情是不相称的。他没有引起罗丝一丝笑意。她认真而不安地瞅着他。

“也许这正是一块钱,”她说,“可这是一块丑角的钱,一个小花脸所领到的赏钱呀。你难道不明白,马丁,这是在走下坡路吗?我希望我爱慕、尊崇的男人总要比一个写写笑话的打油诗人更出色、更高尚一点吧。”

“你希望他像——譬如说勃特勒先生,对吗?”他提她一句。

“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勃特勒先生的,”她说到这里。

“勃特勒先生没什么不好,”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满意的仅仅是他的消化不良症。可我实在说不上写写笑话或者打油诗,和打打字、记记速记或者做一套套账册有什么分别。这全是达到一个目的的手段。你的意见是要我从管账着手,预备当上个有成就的律师或者实业家。我的意见是从笔耕工作着手,渐渐变成一个有才干的作家。”

“两者之间有点儿分别的,”她坚持道。

“什么分别?”

“你还不明白,你的那些好作品,那是你自以为好的,你就是卖不掉。你试过了——这你也知道——可就是编辑先生们不要。”

“让我慢慢儿来吧,亲人儿,”他恳求道。“这种笔耕工作至多是权宜之计,我可不把它看得太认真。等我两年吧。不出两年,我一定成功,编辑先生们会乐意买我的好作品的。我知道自己不是瞎说;我对自己有信心。我知道自己有什么能耐;我如今知道文学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批小人物所源源不绝地写出来的那一套劳什子是怎么回事;我还知道,两年以后,我会走上成功的康庄大道。说起做生意,我可一辈子不会成功。我跟它不对劲。我觉得那是枯燥、愚蠢、孜孜为利而诡计多端的玩意儿。反正我跟它不适合就是了。我至多做到一个小职员,绝对不可能爬得更高了,那么靠小职员的那点儿菲薄的薪水,你跟我怎样过幸福生活呢?我为了你,什么都要世界上最好的,等到还有更好的东西出现的时候,我就要这更好的。我一定会得到,一切都会得到。一个成功的作家的收入使勃特勒先生变得毫不足道。一部‘畅销书’可以赚到五万到十万金元——有时候还要多一点,有时候少一点;可是,一般说来,差不多有这笔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