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与此同时,来到公司(雷伯恩财务咨询所)后,麦卡洛先生搭电梯来到七楼的办公室,刚刚脱下大衣的一只袖子,泰德·雷伯恩就出现在了门口。

“听着,马克,”泰德说,“不知道你看没看昨晚的新闻,第三频道,但有件事你必须知道。”他关上身后的门,麦卡洛先生凝神静听,依旧抓着大衣的袖子,好像那是一条毛巾。泰德·雷伯恩用他接待客户时的凝重语气描述了昨晚的新闻。镜头拍摄了麦卡洛家的外景,虽然房子掩映在夜色之中,但因为经常去麦卡洛家参加鸡尾酒会和烤肉派对,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新闻的论题是:收养固然能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新家,可假如这个孩子已经有家了呢?记者采访了孩子的生母——好像叫贝什么,泰德不记得她的全名了,生母在镜头前恳求麦卡洛家把孩子还给她。“我犯了错,”她说,吐字发音小心翼翼,“现在我找到了好工作,生活也安定下来,我想要回我的孩子,麦卡洛家的人没有权利收养这个孩子,因为她的母亲还要她。孩子属于她的母亲。”

泰德·雷伯恩话音刚落,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麦卡洛先生看了看来电号码,发现是妻子打来的,他大概猜到了发生了什么,考虑片刻后,他拿起听筒。

“我马上回家。”他挂了电话,拿起钥匙。

米娅家里没有电视,所以她也没看晚间新闻,但周二下午的新闻预告播出前,贝比来到米娅家,对她讲了采访的情况。贝比仍然穿着黑裤子和白衬衫,袖口上那块洗不掉的酱油渍已经褪色,米娅意识到她又是直接从餐馆过来的。“他们认为这是个好故事,”贝比说,“他们和我谈了将近一个小时,问了很多问题。”

她的叙述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是刚刚放学的伊奇,两个陌生人见面,彼此都愣了一下。“我该走了,”贝比说,“公交车快来了。”出门时,她凑到米娅耳旁小声说:“他们说,观众们都支持我。”

“那是谁?”贝比走后,伊奇问。

“一个朋友,”米娅回答,“我同事。”

事实证明,第三频道的制作人拥有出色的新闻直觉,采访片段刚在预告片中播出,关心此事的观众来电就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引发了电视台高层的兴趣,第九频道立刻派出芭芭拉·皮尔斯次日一早开启后续的采访。

“芭芭拉·皮尔斯,”周三晚上,琳达·麦卡洛告诉理查德森太太,“那个穿细高跟、梳多莉·帕顿发型的芭芭拉·皮尔斯,今天出现在我家门口,把话筒戳到了我的脸上。”两个女人刚刚看过了芭芭拉·皮尔斯的采访视频,正各自坐在自家的电视机前,握着无绳电话的听筒讲电话——理查德森太太恍然觉得自己和琳达都回到了十四岁:两人说说笑笑,一边看《绿色的田野》,一边打电话讨论剧情。

“芭芭拉·皮尔斯总是这样,”理查德森太太说,“大惊小怪是她的特色,她就是个带着摄影师保镖的恶霸。”

“律师说,我们绝对占理。”麦卡洛太太说,“他说,一旦抛弃孩子,她就相当于把孩子的监护权给了州政府,州政府又把它给了我们,所以她的牢骚应该对州政府发,不应该冲我们来。他说,领养手续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再过一两个月,米拉贝尔就永远属于我们了,那时这个女人更没有权利要孩子了。”

他们已经尝试了这么久,她和她的丈夫,只想要个孩子。虽然婚后不久就怀了孕,但几周后琳达就开始流血,还没咨询医生,她就知道孩子保不住了。“这很常见,”医生向她保证,“百分之五十的妊娠过程会在最初几周时终止。大部分女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怀过孕。”然而接下来她又先后在怀孕三个月、四个月和五个月的时候流产,她痛苦地发现,自己腹中的小生命就像脆弱的小火苗,燃起之后,总是逃脱不了熄灭的命运。

医生劝她要有耐心,开了维生素和补铁的营养剂,终于,她又怀孕了。这一次,还不到十周她就开始流血。麦卡洛太太每天晚上都会哭着入睡,确定妻子睡着后,麦卡洛先生才敢在她旁边偷偷地抹一会儿眼泪。经过三年的尝试,她怀过五次孕,还是没能生下孩子,产科医生建议她等上半年,待身体恢复后再试。等待期结束后,他们又开始尝试,两个月后她怀孕了,一个月刚过就流了产。她从来没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仿佛只要不说出去,下一次就有可能成功。然而什么都不曾改变。到这个时候,她的老朋友埃琳娜已经生了一女一男,又怀上了老三。尽管埃琳娜经常打电话过来,也会同情地拥抱着琳达,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哭——就像两人孩提时代遇到不开心的事情那样——麦卡洛太太还是觉得不应该和朋友分享这样的消息,所以每次怀孕她都不告诉埃琳娜,当然也无法告诉她流产的消息,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又失去了一个孩子。又发生了。每次和埃琳娜一起吃饭,琳达都忍不住盯着理查德森太太圆滚滚的肚子,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变态,因为她非常想摸一摸朋友的肚皮,莱克西和崔普在饭桌周围跑来跑去的样子也让她难以忍受。理查德森太太逐渐发现,亲爱的老朋友琳达给自己打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而当她给琳达打电话时,经常听到答录机的声音——麦卡洛太太像唱歌一样告诉她:“请给琳达和马克留言,我们会给你打过去!”然而他们两人并不会给她回电话。

伊奇出生后的第二年,麦卡洛太太再次怀孕,那时她已经被既往的尝试折腾得疲惫不堪:定期体检,等待,与医生沟通,连做爱都开始变成一件苦差——因为要选在她最有可能怀上的日子,想起她和马克高中时在汽车后座疯狂地互相爱抚,她甚至怀疑当年那个女孩是不是自己。医生命令她卧床休息,每天在床下活动的时间不能超过四十分钟,包括上厕所,避免任何劳累。坚持了将近五个月后,某天的凌晨两点,她突然感到腹中的世界陷入了可怕的死寂,就像一只铃铛突然停止了鸣响。她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戴着麻醉面罩,医生从她子宫里取出胎儿,问:“你想看看她吗?”护士双手托起包裹白布的死胎给她看。在麦卡洛太太眼中,死去的孩子小得不可思议,玫瑰红色的皮肤也光滑闪亮得不可思议,好像粉红色的玻璃吹制的艺术品,当然,这个小东西也安静得不可思议。她机械地点点头,再次闭上眼睛,张开双腿,让医生给她缝合。

她开始在出门时避开游乐场、小学和公交车站之类的地方,宁肯绕远路,也开始讨厌孕妇,甚至想要扇她们耳光,朝她们扔东西,抓住她们的肩膀咬她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麦卡洛先生带她去她最喜欢的乔瓦尼餐厅。一个身材臃肿的孕妇蹒跚跟在他们身后进门,麦卡洛太太扶着门,等孕妇跟上来的时候,她猛然松手,门板几乎砸到了孕妇的脸。麦卡洛先生急忙转身拉住妻子的胳膊,那个瞬间,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仿佛变得非常陌生,她是那么的冷酷无情,与他心目中的那位充满母爱的女性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