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代表作,他在书中描绘的“香格里拉”,后被代指人人向往的世外桃源。

许多年之后,这个街区的街道上只能看见那些豪华商店的玻璃橱窗了,孔岱咖啡馆的地盘给一家皮件商店占据了,有一天,我在塞纳河的另一边,在布朗西街的坡道上遇见了夏德利太太。她并没有一眼就认出我来。我们一起肩并肩地走了好一阵子,边走边聊着孔岱。她的丈夫是阿尔及利亚人,战后购置了地产。她还记得我们所有的人的名字。她心里常常惦记,不知道我们都过得怎么样了,但她不抱什么幻想。打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的境况会非常糟糕。就像街头的一些流浪狗,她对我说道。我们在布朗西广场的那家药店前面分手的时候,她直视着我的眼睛,直言不讳地对我说:“我嘛,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人,是露姬。”

当她走到塔尔赞、弗雷德和拉欧巴的桌前时,她也跟他们一样开怀畅饮,还是假装喝酒,免得惹他们不高兴?无论如何,她把上身挺得笔直,动作慢条斯理,很是优雅,嘴角上挂着一丝几乎察觉不出来的微笑,她的酒量很大,可不是一般的会喝酒。在吧台那里,做手脚会更容易一些。你的那伙朋友已经醉醺醺的了,你可以趁他们不注意的当儿,把杯子里的酒倒进洗涤槽里。但是,在孔岱咖啡馆的任何一张桌子边,想作弊就难了。纵酒作乐的聚会上,他们会逼你一起喝。这个时候,倘若你不遵照他们所说的、奉陪他们“畅游到底”,他们就会疑神疑鬼,就会觉得你没有资格留在他们的圈子里面。至于其他的有毒物质,我虽然不是很确定,但还是感觉到露姬一直在和圈子里的一些人一起吸食。然而,从她的目光和神态中看不出她在“参观人造天堂”,看不出服用毒品给她带来的快感。

我经常琢磨,她第一次走进孔岱之前,是不是听什么熟人跟她说起过这家咖啡馆。或者,是不是有人跟她约过在这家咖啡馆里见面却又爽约了。于是,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苦守在那张桌子旁,指望在这个地方再见到他,因为这里是她和那个陌生人之间惟一的方位标。没有任何其他联络方式。没有地址。没有电话号码。只有一个名字。但是,她也可能像我一样,只是偶然地、无意识地走进这家咖啡馆的。她到了这个街区,想找个地方避雨。我素来相信,某些地方就像磁铁一样,假如你在附近行走,就会被吸引过去。这种吸引的方式你不会察觉,甚至都没有料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只需要一个上坡的街道,一条洒满阳光的人行道或者一条隐没在阴影中的人行道,就足够了。或者一场瓢泼大雨突如其来。这些因素都能把你带到那里,带到那个你必然会不知不觉停下来的明确的地点。在我看来,孔岱因为所处的地理位置特殊,便有了这种磁力,假如有人计算有多大的概率,算出来的结果肯定能够证实这一点:在一个相当宽阔的区域里,人们免不了会偏离原来的方向,身不由己地朝它走去。这方面的事情我还是略懂一些的。

这个圈子里有一个人名叫保龄,但我们都叫他“船长”,他铤而走险地做着一件其他成员都赞同的大事。他记下了快三年以来光顾孔岱咖啡馆的那些客人,他们每一次进来的日期和确切的时刻。他还派了两个朋友到布盖和拉贝格拉执行同样的任务,那两家咖啡馆通宵达旦地对顾客开放。可惜的是,两家咖啡馆里的顾客并不是个个愿意把自己的姓名都说出来。说到底,保龄是想把在某些时刻围着一盏灯转悠的那些飞蛾铭记下来,以免被人遗忘。他说,他梦想拥有一本巨大的花名册,可以记下一百年来巴黎所有咖啡馆里的顾客的名字,并标明他们相继到来和离开的时间。这些被他称为“固定点”的东西时时纠缠着他。

女人、男人、孩子和狗组成的人潮像汹涌的波涛,他们熙来攘往,川流不息,最后在长长的大街上销声匿迹,在这些人潮之中,我们时不时地希望记住一副面孔。是的,在保龄看来,必须在大都市的漩涡中心寻找一些固定点。后来,他去了国外,出国之前,他把那个本子交到我手上,本子里整整三年一天不落地记录了孔岱咖啡馆里的顾客名字。她在本子上的名字只是外号露姬,某年的一月二十三日她第一次被提到。那年冬天格外的天寒地冻,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整天都猫在里面御寒。船长把我们的地址也记了下来,如此一来,我们可以想象我们每个人来孔岱的常规行程。对保龄来说,这又是建立固定点的一种方式。她本人的地址并没有被他立即记录下来。直到三月十八日,我们才读到这些文字:“十四点钟。露姬,十四区,费尔马街16号。”但是,同一年的九月五日,她变更了地址:“二十三点四十分。露姬,十四区,塞尔街8号。”我猜想,保龄一直在一张大幅的巴黎地图上画着我们前往孔岱的路线,为此,这位船长使用的是不同墨水的圆珠笔。也许,他想知道在我们在抵达这个目的地之前,彼此是否有机会在路途中相遇。

的确有机会相遇的,我还记得有一回我就在一个街区碰到露姬,我到那里拜访我父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弟,但我并不熟悉那个地方。从他家走出来之后,我朝马约门地铁站走去,然后我和她在大军林荫大道的尽头不期而遇。我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她也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我,仿佛她在做坏事时被我突然撞见一样。我向她伸出手,说道:“我们在孔岱见过。”才说完,我猛然觉得这家咖啡馆在世界的另一头。她局促地笑了笑:“的确没错……在孔岱……”那是在她第一次去孔岱之后不久就发生的事情。她还没与其他人混熟,扎夏里亚还没有给她起“露姬”那个名字。“孔岱,好奇怪的咖啡馆,不是吗?”她点了点头,同意我的说法。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程,她告诉我她家就住在附近,但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街区。我也真够蠢的,那一天我原本可以弄清楚她的真名实姓。然后,我们在马约门的地铁入口前面分手,我看见她朝诺伊利和布洛涅森林走去,步子越来越慢,仿佛她想给别人一个机会把她挽留住。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去孔岱了,以为今生今世永远也不会有她的音信了。她会消失在保龄所谓的“大都市的无名者”之中;那个本子上的每一页纸他都记满了名字,他声称在为此作斗争。那是一个有一百九十页的红色塑料封皮的克莱尔封丹牌笔记本。但是,说老实话,这件事收效不大。假如你去翻阅这个本子,除了那些名字和那些暂住的地址外,你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这些人的情况一概不知。也许“船长”认为把我们的名字记录下来,把我们“固定”在某个地方,已经够了不起了。至于其他的……在孔岱,我们都不会打探各自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