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托梦——梦觉边缘的启示(第2/3页)

《裸颜》可说是上述识见的戏剧化呈现,特别落笔从懵懂进入醒悟之前,所谓梦觉边缘(half-awakening)的信仰追求。

但是,《裸颜》之撼人心弦,并不仅在于随情节的进展,披露在读者眼前那逐渐开阔、深邃、清朗的神圣视野。真正令人感动的,是奥璐儿女王这个容貌奇丑、智慧超群、身手矫健,不让须眉的女人——她的情感起伏,她对生命真相锲而不舍的寻索,及至暮年的觉悟和蜕变——换句话说,她个人灵魂的挣扎、自剖与重生,才是这部小说的主题。赛姬的神话原本就是一则人神相恋的故事,更因赛姬(Psyche)意为“灵魂”,自古以来,这则神话始终发人深省,人们反复推敲其中的寓意,觉得它所反映的正是灵魂对神性(divine nature)的向往与渴慕,而赛姬被逐出神宫后的受难过程,恰好象征灵魂与神合一之前必需经历的重重考验。其中,知性的磨炼(谷种分类的寓喻)只算是最初步的功课。路易斯套用这则神话作为《裸颜》的基本情节,所要刻画的正是灵魂与神复合的经过。这当然是基督教信仰的主要内容之一,而仔细端详奥璐儿的悟道过程——从惊觉自己原来也是安姬(不只容颜,连灵魂也一样丑陋——贪婪、自私、善妒……),继而体会出道德修养对改善安姬似的灵魂其实毫无作用,至终于蜕变成赛姬(当赛姬通过考验与神复合的刹那,也就是奥璐儿变颜得荣的时刻,因为多年来,在现实世界,奥璐儿挨忍着对赛姬的思念,焚膏继晷摄理国政,包括最后的著书申诉,其艰巨程度与考验性质,绝不亚于赛姬为要赎回神的眷爱所需完成的各样超凡任务。女王奥璐儿的生活与被逐的赛姬其实没有两样,等于在替赛姬分劳。原来,神对奥璐儿所说的预言——“你也将成为赛姬”——背后隐藏着一道属灵的奥秘:根据“替代”的原理,生命在爱中融汇交流,能够彼此分担痛苦、共享成果,就像狐所说的,是奥璐儿承担苦楚,而由赛姬完成工作)——这样的悟道过程隐约含有基督教信仰的痕迹,尤其吻合原罪与靠十架救恩使灵魂得赎(神“替”人死,“代”人偿付罪责),而人得救之后应与基督同背十字架的奥义。

路易斯刻画奥璐儿个人的悟道所采用的笔法仍是先前所提到的:透过古代神话勾勒在梦觉边缘呼之欲出的启示。书中的这段句子“在未来遥远的那一天,当诸神变得全然美丽,或者,当我们终于悟觉,原来,他们一向如此美丽……”读来恰似旧约中的预言“日子将到,我要与以色列家和犹大家另立新约……”(《耶利米书》31∶31)、“我也要赐给你们一个新心、将新灵放在你们里面”(《以西结书》36∶26)。从释经学的角度看,路易斯对古典神话“故事新诠”的寓喻读法,十分近似基督教传统的“预表”解经法。依一般解释学的说法,这种旧文衍生新义的现象,其实便是“先前发生的事件,事后看来,会产生比事发当时所能领悟的更为充分的义理”。狐的幽灵在异象中对奥璐儿所说的“神圣的大自然能改变过去,尚无一事物是以它真实的面目存在着”,指的就是类似的事。当充分启示的亮光一出现,许多事物真实的面貌便显现出来,这是《裸颜》的中心思想,也是《裸颜》的叙事技巧。就奥璐儿而言,这件事发生在她透过理性与神抗辩到底,却不知不觉揭开自己灵魂面纱的刹那。真切的自我认识与认识神是同时发生的。这样看来,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结合在这本小说中可说达到极圆融的地步,所以,对这本小说非常激赏的欧文·巴菲尔德特别提醒读者,千万别把它当作纯粹的寓言读,它其实是“一部把创作神话的想象发挥到极致所写成的作品”(a genuine and high product of the mythopoeic imagination)。的确,读《裸颜》若仅止于从中捕捉与教义相合的寓意,进而揣摩大师如何移花接木,巧借赛姬神话架构“现代福音”,这种寓喻式的读法虽然有趣,却辜负了路易斯的创作原旨,因为他的目的不在于把赛姬神话淡化为教义,而在把被教义化了的信仰还原为耐人寻味、需要人用心灵加以体会的神话。

路易斯在《文艺评论的实验》——一本讨论如何辨别好书、坏书的著作中,这样推许阅读的功能:

文学经验疗治伤口,却不会剥夺个人拥有个体性的权利。有些在聚会中感染到的群体情绪也可以疗伤,但往往会使个体性遭到破坏。在群体情绪中,不同个体原本分隔的自我融汇合流,我们全都沉浸回到无我(自我未产生前)的境界中。但在阅读伟大的文学作品时,我则变成一千个人,却仍然保有我的自己。这就像希腊诗中所描写的夜空,我以千万颗眼睛览照万象,但那用心谛视的仍是我这个人。在这里面,就像在崇拜中、在恋爱中、在将道德付诸行动中和在认知中一样,我超越了自己,却也从未这样实现自己。

但愿读者在阅读《裸颜》时,有同样的感受。

曾珍珍

[1] 见于“神话变成事实”(1944)一文。

[2] 见于“神话变成事实”(1944)一文。

[3] 欧文·巴菲尔德是路易斯在牛津时的前期学长,路氏称他为“在我非正式的师长中,最睿智、杰出的一位”。自牛津毕业后,巴氏续承父业,在伦敦从事图书代理业务,后来替路氏处理与版税有关的法律事务。退休后应聘往美国大学讲授英国文学,有关诗歌用语及文学想象的论述颇受学界推崇。他与路易斯的友谊被誉为20世纪文学交游中的典范之一。所指誉词见于《光照路易斯》(Light on C.S.Lewis)之序,收录于1989年出版之《欧文·巴菲尔德论路易斯》(Owen Barfield on C.S.Lewis)一书第29页。

[4] 见彼得·薛柯(Peter J.Schakel)所著《路易斯作品理性和想象的关系:〈裸颜〉析读》(Reason and Imagination:On C.S.Lewis— A Study of Till We Have Faces,1984)。

[5] 1936年,38岁的路易斯出版《爱的寓言》(The Allegory of Love),探讨中古侠义爱情的源流,旁征博引,立论精辟,奠定了他对寓言研究的学术地位。

[6] 见于〈没有教条的信仰?〉(Religion Without Dogma,)见God in the Dock,第144页。

[7] 在真实的人生中,路易斯本人曾经具体地经历“替代”的奥秘。不忍见所爱的妻子受骨癌折磨,他祷告神让自己承担她的痛苦。果然,“乔伊”(路夫人名为Joy)痛苦减轻,路氏自己却罹脚疾,医生诊断病因:“缺乏钙质。”(见布莱因·西蒲立[Brian Sibley]著《穿越阴影地》(Through the Shadowlands),第135—136页,1985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