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28页)

“来,孩子,”我说,“躲到我的披风下。瞧你那身破衣裳——快点,别成了落汤鸡。”

她现出惊讶的表情。“我怎会淋湿呢?麦雅,”她说,“我们正坐在宫内,头上有屋顶遮蔽。至于‘破衣裳’?——噢,我忘了,你原来连我的锦衣都看不见。”她说着的当儿,两颊雨珠闪烁。

有缘读到这本书的希腊仁君啊,你若以为她这一番话便能叫我脑筋转过来,不妨问问令堂或妻子。当我看见她,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坐在雨中,像牛一样的蛮不在乎,就断定她那宫堡和神若非痴人梦话,简直匪夷所思。这时,一切狂乱的恶作剧,一切意见上的摇摆不定,全都过去了。刹那间,我知道自己必须果断择定孰是孰非;同时,也知道自己应该择定什么。

“赛姬,”我说(我的声音变了),“这是十足的妄念。你不能留在这里。冬天马上到了。你会冻死的。”

“我不能抛弃我的家,麦雅。”

“家!这里哪有家?起来,快,快躲到我的披风下。”

她摇摇头,有点疲倦。

“没用的,麦雅,”她说,“我看得见,你却看不见。你我之间,谁能作裁判呢?”

“我叫巴狄亚来。”

“我无权准许他进来。况且他自己也不愿来。”

这倒是真的,我知道。

“起来,孩子,”我说,“你听见没?照着我的话做。赛姬,你从未违抗过我的命令。”

全身淋得湿透的她抬头看着我说,声音非常柔和,心意却坚硬如石,“亲爱的麦雅,我已经身为人妻了。我必须遵从的,不再是你了。”

那时我才知道恨自己所爱的人是什么滋味。我的手指一下子握紧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攫住她的前臂。我们奋力拉扯着。

“你‘必须’走,”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要强迫你离开——把你藏起来——巴狄亚有太太,我想——把你锁住——在他家——让你神志恢复正常。”

根本无济于事。她比我有力气。(当然啰,我想:“他们说疯子比常人多出两倍力气。”)我们的手臂都浮现对方的指痕。这真是一场纠缠不清的角力。终于,我们松手了。她瞪着我,愤怒而困惑。我情急地哭了(正如我在她囚房外哭一样),全人崩溃在羞愧和绝望中。雨停了。我想,它已按着神所要的发挥了作用。

我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首先恢复过来的是赛姬,从来都是这样的。她把手搭在我肩上,手臂上有一抹血痕,是我抓伤她了吗?

“亲爱的麦雅,”她说,“从我有记忆以来,你极少对我发过脾气。这会儿,不要破例。瞧,日影几乎要掩过整片院子了。原本希望日头偏西之前,好好款待你一番的。现在呢?——你只尝到野莓和凉泉。早知道,让你和巴狄亚一起吃面包和洋葱,恐怕还可口些。无论如何,日没之前,我必须送你走。我答应过他的。”

“你要把我永远送走吗,赛姬?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

“是的,你必须独自离去,奥璐儿;不过,我恳请你尽快再来。我会替你想办法,一定有办法可想的。那时——噢,麦雅——那时我们便能重逢而无云烟阻隔。现在,你则必须离开。”

除了遵从她,我还能做些什么?就体力而言,她比我强壮;她的心思,我又不可企及。她正领着我走回河边,穿过寂静的山谷——被她称为山谷的。现在,在我看来,再没有比这山谷更讨人厌的了。空气冷冽得让人直打哆嗦。夕阳在一团乌黑的山坳后燃烧。

在水边,她的身子挨近我。“你会尽快回来,是吧?”她说。

“如果可以的话,赛姬。宫里的情形你是知道的。”

“我想,”她说,“未来几天内,父王不会对你构成拦阻的。现在,时间不多了。向我吻别吧,亲爱的麦雅。来,扶着我的手,用脚探探哪块河石平稳可踩。”

我再一次挨忍冰冷的河水如剑刺割。从河的这边,我回望对岸。

“赛姬,赛姬,”我放开嗓门呐喊,“时间还来得及。跟我走吧。天涯海角——我会帮助你偷渡离开葛罗——我们可以靠乞讨走遍天下——或者你可以住进巴狄亚的家——总之,什么地方,随你喜欢。”

她摇摇头。“我能吗?”她说,“我身不由己。你忘了吗?姐姐,我已是人家的妻子了,虽然,我永远仍是你的人儿。如果你了解的话,会快乐些的。奥璐儿,别哭丧着脸。一切将会否极泰来,恐怕比你梦想中的还圆满呢!尽快回来哟。暂且短别了!”

她转身走向那骇人的山谷,终于没入树丛中。这时,河的这边暮色已经浓了,四周笼罩在山坳的阴影下。

“巴狄亚,”我喊道,“巴狄亚,你在哪里?”

第十二章

巴狄亚,暮色中一具暗淡的身影,向我走来。

“你没带神所恩眷的公主过来?”他问。

“嗯,”我岂有心情告诉他所发生的事?

“那么,我们必须讨论一下如何过夜了。天色已暗得找不到路把马牵回山坳;即使可以,也得从山坳往下走过圣树,到另一边山谷去。绝不能睡在山坳上——那儿风太大了。再过一小时,连这儿,风吹不到的地方,都会冻死人,何况那边。我们恐怕必须睡在这儿,即使这不是凡人愿意逗留的地方,因为离神太近了。”

“有什么关系?”我说,“和其他地方没啥两样。”

“那么,随我来吧,姑娘。我已捡了一些树枝。”

我随着他;在静寂中(除了河水的潺潺声比先前噪耳外,四下悄然)隔着好一段距离,已能听见马齿撕咬草梗的碎裂声。

男人,又是武士,真是再神奇不过的动物。巴狄亚选择了河岸最陡峭的一处,那儿有两块岩石合在一起,构成近似岩穴的藏身处。树枝全铺好了,火也点燃了,由于被火淋湿,不时哔剥哔剥响。他从行囊中取出的食物比面包和洋葱可口,甚至有一小瓶酒。我仍是个处子(对许多事像傻瓜一样懵懂无知),觉得在悲恸、忧虑中,竟对眼前的食物垂涎三分,实在有点难为情。我从未吃过比这更可口的食物。火燃烧着,这是漆黑的天暮下唯一的光芒。在火光中的这一顿晚膳我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在家里用餐似的。这就是人间烟火,满足人的口腹之欲,暖和人的血肉之躯。有这就够了,何必誊出心思去思索有关神和一切诡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