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4/12页)

不过,所有这些恶毒的时刻过后,结果却相当离奇。我对巴狄亚的恋慕戛然终止。谁会相信这种事,除非活得够久,求索得够苦,以致能了解一段多年来魂萦梦牵的激情会一夕间枯竭、凋萎。也许,在人的灵魂里,和在土壤中一样,那些长得色彩最鲜艳、香味最浓烈的,不一定最根深蒂固;也或许,年龄使然吧。但最可能的,我想,是这样,我对巴狄亚的爱情(非巴狄亚本人)已发展到让我自己觉得恶心的地步。近来,我被连拖带拉地见识了许多事物的本相,高处不胜寒,我所进入的那种巉崖、绝壁似的人生情境,是它无法适存的。它已发出臭味,变成一种啃蚀人心的欲求:贪恋一个人,自己不能给予任何东西,却渴望占有他全人。上天知道我们如何折磨他,燕喜和我。因为,不必是俄狄浦斯,也能猜知,许多许多个夜晚,当他深夜从王宫回家时,那迎接他的,是燕喜因嫉妒我而生的怨毒。

但是,当我对巴狄亚的欲求消失时,几乎所有被我称为“我”的东西也跟着消失了。仿佛我整个灵魂像颗牙齿,现在,这颗牙齿已被拔掉了,我变成一道空洞的坑穴。此刻,我觉得自己已下到人生的最底层,诸神再也不能告我以更龌龊的事了。

第二章

与燕喜见面后没几天便是年的诞生祭。一年一度,大祭司在祭日前一天的傍晚被关进安姬宫里,直到次日正午,挥剑冲出宫门,这便是所谓的“年的诞生祭”。当然,就像所有这类宗教祭典一样,你说它确是这么一回事,它便是,说它不是,也便不是(所以,狐总可轻而易举指出它的多重矛盾)。因为,剑是木剑,而淋在扮演战士的祭司身上的,是酒,不是血。此外,虽说大祭司被关在宫内,其实,只有面城的大门和西边的门关着,其他两边的小门却仍开放,让一般百姓随意进出祭拜。

若统治葛罗的是个男性王,日落时分,这位君王必须随同大祭司进入宫内,在那里一直待到“诞生祭”。由于礼俗不容许处女临场观看这晚在宫内进行的事,所以,直到“诞生”祭前一小时,我才由北边的门进宫。(其他需要在场的,尚有贵族、长老、平民各一位,挑选的方法系按一种我不便在此描述的礼俗。)

这年,祭日当天凌晨,空气特别澄鲜、清沁,南风轻轻吹来,正因室外如此清新,我更觉得进入那暗昧、诡异的安姬宫真是件令人浑身不自在的事。我想前面我曾说过,亚珑把安姬宫改造得明亮、干净许多。即使这样,它仍然像座令人窒息的牢房;尤其是诞生祭的早晨,经过一整夜烧香、杀牲、奠酒、洒血,加上庙姑们狂舞不休、冶宴、呻吟,且不断祭烧脂油,这般臭汗淋漓又满室腥臊,(若在一般民宅中),即使最邋遢的懒惰鬼也已起身打开窗户,里里外外刷洗一番了。

进宫之后,我坐在专门为我安置的一块扁石上,正对着代表安姬本人的那块灵石,稍左站着那具新添的、女人模样的偶像。亚珑的位子在我右边。他带着面具,疲倦得连打瞌睡。有人敲着鼓,响声不大,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我看见那些可怕的庙姑成排坐在两侧,个个两腿交叉盘踞在各自的寝穴前。就这样,她们年复一年坐在那里(通常几年之后便绝了生育),直到变成牙齿掉光的老太婆,拖着蹒跚的步子看看炉火、扫扫地——有时,左右瞥瞥,然后像鸟啄食一样,倏忽弯下腰去捡拾一枚钱币或一根未啃完的骨头,小心翼翼藏进衣袍里。我心想,有多少男人的精种,原可育出无数强健的汉子和多产的妇女,却在这宫里全数耗尽,没有任何结果;有多少金银,原是人们的辛苦所得,又是生活所需,也在这里耗尽,没有任何收获;又有多少年轻女子被它吞吃,什么也没得到。

然后,我凝视安姬本身,她并不像大多数灵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传说她是太初时期从地里拼挤出来的,好作为下界的使者,让我们预先领会是些什么样的东西在那里生存、运作——那一层低过一层,直逼黑暗、重量和热气之下的地域。我曾说过,她没有脸,但这意味着她拥有千张脸。因为她非常的凹凸不平,因此,就像我们定睛注视火一样,总能窥出各种不同的样貌。这天,由于一夜下来淋了许多血,她比平日显得更加光怪陆离。在血块和血流斑驳交错间,我拼出一张脸,看似瞬间的想象,不过,一旦认出,就再也磨灭不了。这张脸看来就像一团肉,肥肥肿肿的、孕育着什么似的,十足的阴性。有点像我记忆中某种情绪发作时的葩妲。当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葩妲曾经非常疼爱我们,甚至对我也不例外。常常,我必须跑开到花园去,她让身心重获荡涤,以摆脱她那硕大的、火热的、强烈的,但却松垮垮、软绵绵的怀抱——她那令人窒息的,硬要把人牢笼住的黏溚溚的热情。

“是的,”我心里告诉自己,“今天,安姬看来像极了葩妲。”

“亚珑,”我轻声问,“安姬是谁?”

“我想,女王,”他说(声音从面具里传出,听来有点奇怪),“她代表大地,孕育一切生物的母亲。”这是亚珑,和其他人,从狐学来的神学理论。

“如果她是万物之母,”我问,“她又怎么更是阴山神的母亲?”

“他代表天空和云气,根据我们肉眼所见,云是雾岚升空形成的,乃是大地的呼息。”

“那么,为何传说中有时他又是她的丈夫?”

“这意味着天降甘霖使地能化育万物。”

“如果原意是这样,为什么要裹藏在那么奇怪的故事里?”

“无疑地,”亚珑说(我可以察觉他正隔着面具打呵欠,一整夜下来把他累坏了),“是为了向凡俗隐藏。”

我不想再为难他了,不过,我喃喃自语:“这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呢?前人起先认为需要告诉后人雨是从天降下来的,然后,为了怕这样明显的秘密泄漏出去(那为什么不勒紧舌头),便把它裹藏在一淫晦的故事里,以免被人识破。”

鼓声咚咚。我的背开始作痛。这时,我右手边的那道小门打开了,进来一位女人,显然是个农妇。可以看出她不是为了年的诞生祭前来的,而是为了她自己的某件更急迫的事。她一点也没有化妆,(即使一贫如洗的人也会为这节庆稍加修饰仪容),脸颊还有濡湿的泪痕。她好像哭了一整夜,她的手里拎着一只活鸽子。有位祭司随即趋前,取过她手中的小小祭物,用石刀一划,便把鲜血浇淋在安姬身上(血从我所看见的那张脸的嘴角汩汩流出),鸽身被递给一位庙中的奴隶。这农妇俯伏在安姬脚前;好一阵子,她全身颤动,任何人都可看出她哭得很伤心;终于她哭够了,便跪起来,用手把头发撩至耳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就在她转身的当儿,我一眼就瞥清了她的神情。她脸色仍旧凝重;然而,(我离她很近,不可能看错)仿佛被海绵抹过似的,她的困难已得到了纾解。她变得平静、柔顺,能够面对眼前必须解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