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页)

“现在去那里真无聊。山上每天下着雨,不烤火不行。像去年,天气太冷,垣见夫人一面汤衣服,一面还用熨斗暖手。像她那种人,干脆用熨斗把脸上的皱纹烫平算了。”

“但是我好想念轻井泽喔!整天听着细细的雨声,烧着白桦木……”

听见女儿的话,依子有些惊讶,自言自语地说: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这孩子的嗜好竟然和我一致。平常,她一向把我的希望当成对她的侮辱。”

周伍倒是赞成朝子的提议。这位浪漫的父亲,把每个周末辛苦地开着那部一尘不染的轿车去看女儿的生活,视为炎炎夏日的唯一乐趣。

母女俩出发了。和母亲独处时,朝子向来沈默寡言。在五个钟头的乘车时间内,两人在被雨笼罩的幽暗坐席上相对而坐,几乎不说一句话。依子固定靠窗而坐,让灼伤的侧脸向着窗外,以免被其他乘客看见。但是火车进站时,难免会遇见月台上的人望向窗户,所以依子总是不忘准备手帕,每一进站,便将脸覆住。

对于母亲的这番用心,朝子总是报以悲哀的目光。

火车开始爬坡时,在一个小车站里发生一桩意外。

一个肥胖的绅士重重地坐在依子身旁的空位上,将她手中的手帕震落在地上。不巧,窗外正好有个撑着伞送人的男人经过,不经意往窗内一看,看到依子未加遮掩的脸,露出一脸的惊骇。

依子当然也看见那另人脸上的表情。朝子试着佯装没看见,但却和母亲的视线意外地交会。那真是尴尬的一刻,她接触到母亲那满含憎恨的慑人目光。

依子不喜欢在车上看杂志,但无聊时还是会翻翻朝子偶尔买的电影杂志,然後逐一挑出封面女明星的瑕疵。

“这是目前在走红的RC吗?妈妈太久没看电影了,要不是看到杂志还不知道呢?这张脸哪里漂亮!瘪嘴唇,驴耳朵。”

朝子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依子未灼伤的另半边脸虽然还很美,但她不化妆,只随便挽了个髻,身上则穿着古板女老师才会穿的服装,所以大家都对朝子投以惊艳的目光,而无视于一旁的母亲。但是,这毋宁也是依子的虚荣心之一,她彷佛想用全部躯体告诉别人:“我化了妆还是很美的,只是偏偏不这麽做罢了。”

依子的生平,一言以蔽之,就是“悲惨”二字。虽然她不曾为生活而劳苦,但前半生是在如何维持美丽的不安中度过,後半辈子则因丧失美丽而活在绝望之中,可说从未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朝子想,幸亏依子是自己的生身之母,如果是夫家婆婆,情形不知将会如何?

来到雨中的轻井泽,才过完第一天,朝子便已顺厌不堪——

虽然她本想守在这山中,以摆脱初吻之後对男女交往所产生突如其来的恐惧感。

雨雾将枫树柔和的绿色轮廓晕成一片模糊,没有撑伞的外国人在雨中悠闲地漫步着,濡湿的金发横过树间,映入凭窗眺望的朝子眼中。朝子想,那一双被雨雾濡湿的白色手臂,摸起来一定像白桦木那麽寒冷吧!

“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一定太无聊了。”

朝子想做功课,却怎麽也无法专心。

就在此时,俊二一封令人愉快的限时信寄来了。字体很大方,内容简洁但充满感情。

“你居然丢下我,一个人前往轻井泽,我好失望。我将搭乘星期三下午两点抵达该地的准快车,随後赶到。手相占卜的结果显示,星期三开始梅雨季就结束,真正入夏,到时候我们便可以一起打网球。这是我最大的期望。”

——朝子很满意信中没有提及要到车站接他的字眼。

星期三果然是个出奇晴朗的天气,中午的太阳甚至有点热。

朝于初次换上夏装。她穿着纯白短裤,骑着自行车,驰骋在湿气犹存的火山灰地的道路上,许多相同装束的年轻人也不约而同地踩着自行车从各处出现。一辆辆自行车像竞赛似的,穿过白桦树林和桥梁,沿着轻便电车的路线,朝车站方向驰去。

朝子如同挣脱了与母亲共处数日的阴霾,朝生命的正中疾驰而去。那双尚未晒黑的玉腿,每踩一下踏板,便感到结实的快感。就像运动会早晨在腿上擦Salomethyl一样,她感到双腿似乎蕴藏着无限的活力。

在车站等了十分锺後,下行的准快车进站了。

白色外衣上有着乳白色“JIS”标志的俊二,昂首阔步地从收票口出来。朝于高兴地迎向前,一头撞上他。父亲的教诲,似乎已被抛到脑後。

“啊,对不起。”

俊二被撞得摇摇欲坠。朝子笑着说:

“小心扒手。”

俊二取下太阳眼镜,细细端详着朝子。

“吓了我一跳,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是只变色龙,会因时因地改变颜色。”

“现在的颜色我最喜欢。”

朝子因为从俊二的眼中证实自己是美丽的,而安心不少。她这种只有丑女才会有的想法,显然是来自母亲的不良影响。不知怎麽的,她有一种错觉,彷佛自己脸上也有灼伤的痕迹。

无论何事,相配总是好的。

这对完美的组合成了轻井泽众所瞩目的焦点,每天配合着轻井泽的浮华而生活。也许人们会对这种生活表示轻蔑,但要过那种生活,非得具备充足的条件不可。俊二和朝子深知彼此就像订作的存在体。俊二不带阴郁的开朗性情,就像高原透明而空疏的空气,单薄而清可见底。两人对点心意见一致,打网球的技术也在伯仲之间。他们恰似一双鞋,分开时,外表上各自独立,一日一有人穿上,则立刻发挥一心同体的功能。

一天,他们潜进M侯爵宅邸的庭院中。

此宅已于一年前转售他人,买主是一位饭店业者,虽然曾经宣称要改建成饭店,预计今夏开始营业,但迟迟不见动工。也许是这饭店的老板眼见经济不景气而缩了手,整修计划遂一直搁置下来。

庭院可以自由进出。溯河而上,在河岸荒草丛生的小径上,一道禁止前进的栅栏,腐朽倒地,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跨过去。自此开始,小河被人为导成折曲状,绕过草坪斜坡下方,形成一片沼泽。这沼泽不见大朵大朵白色与紫色野生莒蒲的花,倒为无数细小的花与繁茂的树叶所覆盖。

草坪斜坡因长年疏于照料而遍生各种杂草与花卉。由此仰望,恍苦古城的侯爵别墅深具兴味。

朝子打罢网球躺在斜坡上休息。徐徐的凉风拂去了轻微的倦意。在这里,她接受了俊二的初吻。

四周寂静无人,若不趁机吻她,俊二真是愧对祖先。他吻了她,而朝子也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