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庸之妻(第2/6页)

“我刚才就一直打心里佩服。”女人从男人的背后探出脸说,“有这么好的夫人,大谷先生还干那样儿的事,也真是!”

“是病,一种病呀。以前还好,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男人说着,深深叹了口气,转而郑重其事地说道:

“说实话,夫人,我们夫妻俩在中野车站附近经营一家小餐馆,我和她都出生在上州[1],以前算是个正经做买卖的吧,可以说是贪图享乐吧,不愿跟乡下人做那点儿抠门儿生意,二十年前就带着老婆到东京来了。我们夫妻在浅草的一家饭馆当寄宿雇佣,和大多数人一样吃了不少苦。好歹有了点儿积蓄,就在现在的中野车站附近,那是昭和十一年吧,租了一处六铺席大小另带一个小土间的房子开了家餐馆。地方又脏又小,顾客又净是些一次最多只花一两块钱的人,心里很没有把握。尽管这样,我们夫妻省吃俭用,勤勤恳恳地干活,幸而买进了好些烧酒呀、杜松子酒什么的,所以在后来缺酒的年头,我们也不至于像其他饮食店那样被迫改行,凑合可以维持买卖。这样一来,偏爱我们店的顾客更加真心地支援我们,还有人为我们疏通渠道,渐渐运来一些所谓军官们喜欢吃的下酒菜。后来和英美打仗,空袭渐渐多起来,我们因为没有缠手的孩子,也不想去乡下避难,心想只要房子不被火烧掉,就要把这生意做到底。幸好我们平安无事地挨到战争结束,于是又公开做起了倒买倒卖黑市酒的生意。长话短说,总之我们的经历就是这样。只是光这样草草说一遍,你可能以为我们没吃过什么大苦头,属于运气好的那类人。偏偏人的一生就是地狱,所谓善少邪多是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怕一天或是半天能无忧无虑地过着就是幸福的。您丈夫大谷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的时候是昭和十九年的春天吧,那时候和英美打仗,没有人想过吃败仗,可能也有人意识到了吧。反正我们是不了解实际情况和事情真相什么的,只是以为再坚持两三年,就可以对等的资格同英美媾和了。大谷先生第一次来我们店的时候,好像穿着一件久留米碎白点花纹[2]的上衫和和服式外套,不过这种装束不光是大谷先生,那年头即便是在东京也很少看到穿防空服的人,大家都穿随意的便服外出,所以我们倒也不觉得那时候的大谷先生衣衫不整。其实,大谷先生已不是单身了,在夫人面前不太好说,不,我还是别隐瞒什么都说出来吧。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带着您先生从店的厨房门偷偷进来,当然我们店每到那个时间就已关上了正面的门,按那时的说法叫作闭门营业,只有少数的老主顾才悄悄地从厨房门进来,他们也不会坐在店里土间的椅子上喝酒,而是在里面六铺席大的屋子里将电灯开得很暗,安安静静地喝,直到喝醉。那个稍稍上了年纪的女人以前是在新宿一家酒吧做女招待,那期间她把素质不错的客人带到我们店喝酒,这样他们就成了我们的熟客,这也叫一行知一行吧。那女人的公寓离得很近,新宿的酒吧关闭以后,她也经常带些熟悉的男人来。后来我们店的酒渐渐地少了,再好的客人,喝酒的人多了,对我们来说不但不如以前那么稀罕,反倒有些累赘。不过那之前的四五年里,她带来了许多花钱大手大脚的客人,出于情面,只要是她介绍来的客人,我们都会和颜悦色地递上酒水。所以您先生跟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是叫阿秋吧,一起从后面的厨房门悄悄进来的时候,我们也不觉得奇怪,照例让他们进到里间,送上了烧酒。大谷先生那天晚上静静地喝着酒,让那女人付了钱,两人便一起从后门出去,奇妙的是,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天晚上大谷先生喝酒的样子,出奇的安静和儒雅。魔鬼首次出现在人家里的时候,是否都显得静谧而纯真,从那天晚上起,我们店就被大谷先生盯上了。约莫过了十天,这回是大谷先生一个人从后门进来,忽然拿出一张一百元的纸币,那时的一百元可是大钱,相当于现在的两三千元甚至更多。他把钱硬塞进我的手心,怯懦地笑着说:请一定收下。那时他已经喝了不少。夫人,这您也不是不知道,没人像他那么能喝酒,你以为他喝醉了,他却突然说起有条有理的话来,喝多少,我们也从未见他走路打晃过。人到三十前后所谓血气方刚,喝起酒来也壮实,可他那样的真少见。那晚他看上去已经在别处喝了很多,可是来我家后,又接连不断喝了十杯烧酒,我们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一言不发,只是腼腆地笑着,还一边‘嗯、嗯’地暧昧地点着头,忽又问起时间来,随即站起身,我要给他找钱,他却说:‘不、不’,我加重语气说:‘那会很为难的’,只见他苦笑着,丢下一句:‘请暂为保管吧’,就回去了。夫人,我们从他那儿拿到钱,这可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啊,那以后,他总是找出种种理由,三年不付我们一分钱,我们的酒都叫他一个人喝得精光,您说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可笑,连忙捂住嘴,再看一眼那老板娘,只见她也笑得低下头去。而他的丈夫,更是无可奈何地苦笑说:

“本来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因为太离谱了,也真想笑。说来他那么有能耐,要是用在正道儿上,不管是当大臣也好,做博士也好,都没得说。不光是我们夫妻,被他看上后到头来一个子儿不留,喝西北风的还大有人在。其实那个阿秋也因为认识了大谷先生,原来的靠山也走了,身无分文,如今在大杂院的一间肮脏的屋子里过着乞丐般的生活。说实话那个阿秋刚认识大谷先生的时候,对他可痴情了,一个劲儿向我们吹嘘,说什么大谷先生身份显贵,是四国某大名[3]的旁支、大谷男爵的二儿子,现在因为品行不好被逐出了家门,但只要男爵一死,他就可以和长子两人分家产了。据说脑子特聪明,是个天才,二十一岁就写书,比那个叫石川啄木[4]的大天才写得还好,随后写了十多本书,年纪轻轻便堪称日本头号诗人。还说是什么大学者呐,从学习院[5]到一高[6],进而到帝大[7],什么德语啦法语啦……哎呀,太可怕了,让阿秋说得可神了,不过这些并非全是谎言,就大谷男爵的次子、有名的诗人这一点来说,从别人那里也得到过证实。就连我们家上了年纪的婆子也说什么出身好的人就是不一样,和那个阿秋一样被弄得神魂颠倒,一心盼望着大谷先生来店里,真受不了。如今华族也没什么了不起了,可是直到战争结束前,要想勾引女人,就可以装成被赶出家门的华族子弟,这办法最有效了,女人准上钩,你说怪不怪?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所谓的奴性吧。我等之辈,虽说是男人中那种没羞没臊的,可他也不过是个华族而已。哎呀,在夫人面前说这些,真是对不住了,他不过是四国大名的旁支,再加上又是个老二,这样的人跟我们身份有什么两样?怎么会低三下四地稳不住自己呢!不过,那先生对我来说也真是不好对付,我曾经下定决心,不管他怎么求我,我都不会再给他酒喝了,可是每当看到他像个被追赶的人,在你出其不意的时候忽然出现在店里,并且来到这里,他好像才安下心来的时候,我们也就动摇了,还是拿酒给他喝。即使醉了,他也不会闹事儿,要是能老老实实付钱的话,还真是个好客人。对于自己的身份,他既不自吹自擂,也不说自己是个天才那样的傻话。而当阿秋从一旁对我们吹嘘他有多伟大的时候,他就会说些‘我需要钱,我要付这里的帐’之类毫不相干的话,使大家都感觉冷了场。那人至今没付过我们的酒钱,倒是阿秋时不时替他支付。除了阿秋以外,还有一个不便让阿秋知道的保密女人,这人好像是谁家的夫人,有时也和大谷先生一起来,总是替他多垫付一些。我们也是商人,要是没有人帮着付钱,不管是大谷先生也好,皇家贵族也好,我们也不能永远让他白喝呀!可是即使有人有时候付一点,也远远不足他喝的那份,所以我们就净吃亏了。听说先生家在小金井,并且有一位通情达理的夫人,就想登门商量一下酒钱的事儿,我们也问过大谷先生家在哪儿,可他立即察觉到我们的用意,说什么没有就是没有,何必那么斤斤计较,闹翻了是要吃亏的这类令人生气的话。尽管这样,我们还是设法找到先生的家,于是尾随过两三次,可最终还是让他溜了。后来,东京接连不断地遭到大规模空袭,大谷先生竟戴着战斗帽闯进店里,擅自从壁橱里拿出白兰地酒瓶,咕嘟咕嘟地站着喝,随后一阵风走了,也不付钱。后来挨到战争结束,我们终于可以公开地进一些黑市的酒菜,店头挂上新布帘儿,再穷也得撑着啊,为了招徕客人,还雇了个可爱的姑娘,可没想到那个魔鬼先生又出现了。这回不是和女人同来,而是必定带着两三个报社和杂志社记者一起来。记者们谈论些什么军人没落了,往后的世界将是以前过穷日子的诗人受追捧的世界了之类的话题,这时候大谷先生就会跟他们说一些外国人的名字,或是英语啦、哲学啦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站起身出去了,再没有回来。这时记者们又会一脸扫兴地问:‘他上哪儿了?我们也该回去了’,说着便收拾起东西来。我连忙劝道:‘请留步,先生总使这样的花招溜掉,钱必须由你们来付’。于是他们就老老实实凑钱付了款才回去。但也有人怒气冲冲地嚷嚷:‘让大谷付钱!我们只靠五百元过着日子啊!’有人冲我发怒,我也只能说:‘别这样,你们知道大谷先生至今赊了多少账吗?无论金额大小,如果你们能从大谷先生那里帮我讨回来,我宁可分你们一半’。听了这话,记者们现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说:‘啊?真没想到大谷先生是这种混账男人!今后再也不会和他一起喝酒了。可是今晚我们身上的钱不足一百元,明天一定给您送来,先把这个押在您这儿吧。’说着就急忙要脱外套。世人都说记者品性不好,可和大谷先生比起来要正经爽快多了,要说大谷先生是男爵的老二的话,那些记者可称得上是公爵的老大了。战争结束后,大谷先生的酒量见长,面相也变得可怕起来,还开一些以前不曾开过的极其下流的玩笑。还有,不是冷不防和带来的记者扭打起来,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勾搭我们店雇的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这实在想不到,我们也很犯难。可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忍了,再三叮嘱那姑娘不要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就悄悄把她送回了老家。我对大谷先生说:‘别的不想多说什么,就想求您别再来了。’可他却以小人之心威胁说:‘你们通过卖黑酒赚大钱,还说人模人样的话,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啊。’第二天晚上又若无其事地来到店里。可能因为我们从打仗那时候起就卖黑酒,老天才会派这么个怪物来惩罚我们吧。可今晚他居然做出这等恶行,还谈得上什么诗人先生的,分明就是个小偷,谁让他偷走了我们五千元钱呢!现在我们进货要花钱,家里最多放上五百到一千元的现金。不,说真的,挣的钱马上又都用在进的货上了,今晚我们家里之所以有五千元,都是因为快过年了,是我挨家挨户到老主顾那里好容易索要来的,这不,今晚要是不用它来进货的话,明年正月开始就维持不了生意了。我老婆在里间六铺席宽的房间里把这笔钱清点好之后放在了橱柜的抽屉里,那人独自坐在土间椅子上喝酒时看见了,就忽地起身冲进里间,一声不吭地推开我老婆,拉开抽屉,一把抓起五千元纸币塞进外套口袋,趁我们发愣的当儿,迅速地下到土间逃走了。我大喊着和老婆跟在后面追,本想事到如今只当他是个小偷,让过路人一起把他绑起来,可又一想大谷先生毕竟是我们的相知,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就不顾一切地跟在后面紧追不舍,生怕他跑了,等到摸清他的归宿,好好谈谈,让他把钱还给我们。唉,我们也是做小本生意的,我们夫妻齐心协力,终于在今晚找到了他这个家,按捺住忍无可忍的怒火,好言好语劝说他还钱,天知道他竟拿出刀子,说什么要捅了我们,唉!真是岂有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