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的幸福(第2/3页)

如此这般粗俗的当众辱骂之词,接连不断地涌上心头,尽管自己明白这样有失文雅,可还是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终于独自越发兴奋起来,以致最后流出了眼泪。

总归是在家的英雄、在外的狗熊。我对经济学完全不明白,可以说税金什么的几乎不懂。而我正逢街头录音的场合,诚惶诚恐地发问而已,于是被当官的教训一顿之后说:

“是吗?对不起。”

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悲惨结局。不过我就是讨厌官老爷的那种奸笑,是对自己的发言缺乏自信的体现,是欺骗的体现,是不负责任的体现。如果那种奸笑般的一问一答就是官僚本来面目的话,官僚就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太瞧不起人了,过于轻视这个世界了。我听着广播,感到极大愤怒,真想放火烧掉那个官老爷的宅子。

“哎,把收音机关掉。”

我再也无法忍受听那官老爷奸笑了,我不缴纳税金,只要那官老爷还在奸笑我就不纳税,坐牢也无妨,只要他还在诓骗我,我就不纳税。我先是愤激地发作,然后便懊悔地流出了眼泪。

可是我还是对政治运动不感兴趣,不仅自己的性格不相符合,而且我也不能因此得到拯救。我对政治运动只感到厌烦,我的视线总是投向人们的“家庭”。

当晚我服用了前一天医生开的镇静剂,稍稍安定了情绪,不再思考当今日本的政治和经济等问题,而是一门心思反复思考起上次那个官老爷的生活形态来。

那人的奸笑并不是轻视所谓民众的奸笑,绝没有这种性质。是捍卫自己身份和立场的一种笑,防御的笑,回避敌人锐利的刀锋的笑。也就是一种欺骗的笑。

就这样我一边躺着,一边展开了如下的空想。

他结束了在那个街头的讨论,舒了一口气,擦了擦汗,然后突然绷起脸,回到了他的官署。

“怎么样?”

听到部下这么问自己,他苦笑了一声,回答说:

“不,别提了,糟糕透了。”

而同在讨论现场的另一个部下则奉承道:

“不不,为什么?可以说是快刀斩乱麻啊。”

“快刀应该写成怪刀吧?”

说着他依然苦笑了一下,内心却不以为然。

“不是玩笑,和那个提问者的大脑构造根本不一样。总之,我们是千军万马的……”

部下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于献殷勤,于是马上转了话题。

“今天的录音,什么时候播放?”

“不知道。”

虽然知道,但说不知道显得这个人物既文雅又大方。他露出已将今天发生的事全部忘却的神情,缓缓开始工作起来。

“不管什么时候播放,都让人抱有期待啊。”

部下依然在小声说着奉承话。可是这个部下丝毫不抱什么希望,而就在播放的当天夜里,他去了一家奇怪的摊子上,喝了奇妙的劣等烧酒。播放街头讨论的时候,正是因醉酒吐得最厉害的时候。所以根本谈不上期待云云。

那人感兴趣的是那个官老爷和他的家属。

终于到了今晚广播的时间,官老爷这天比往常提前一小时回到了家。然后在播放街头录音三十分钟前和家人一起紧张地守候在收音机旁。

“马上就能从这个盒子中听到爸爸的声音了。”

夫人抱着最小的女儿,这样说道。

中学一年级的男孩规规矩矩坐着,将两手端放在膝盖上,彬彬有礼地等待着广播的开始。这孩子长得俊,成绩也好,并且打心眼里敬佩爸爸。

广播开始了。

父亲泰然地吸着香烟,可是火立刻熄灭了。父亲没有察觉到,又吸了一口,于是手指夹着香烟,倾听着自己的答辩。录音里的答辩比自己预想的要顺畅得多。就这样很好,没有大错。官署的评价也还好吧,算是成功了。并且这正在日本全国播放呢。他依次看着自己家人,大家的脸上都闪耀着骄傲与满足的光辉。

家庭的幸福,家庭的和平。

人生最高的荣誉。

这并非讥讽,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不过,请稍等。

我的空想,此时突然中断,一种奇怪的想法顿时掠过脑海。家庭的幸福,有谁不在向往呢?我不是在说笑话,家庭的幸福或许是人生最高的目标,最大的荣耀,乃至最后的胜利。

可是,为了得到这个,他让我悔恨地痛哭流涕。

我躺在被窝里的空想陡然一变。

倏忽之间,一个短篇小说的题目浮现出来,这篇小说里不再出现那个官老爷,不用说那个官老爷的身世完全是我病卧中的空想的产物,不是实在的见闻。同样,下面这篇短篇小说的主人公也只不过是我幻想中的人物罢了。

……那是一个颇幸福、和平的家庭。主人公的名字就叫津岛修治吧,这是我的户口簿上的名字。弄不好使用假名会偶然和实在的人名相似,给人家造成麻烦,也苦了自己,所以为了避免引起误会,就将我的户口簿上的名字提供给大家。

津岛的工作单位是哪儿都无妨,只要是所谓的政府机关就行。刚才提到了户口簿,就把他的工作视为町政府机关的户籍科吧,什么都可以。主题已经有了,剩下的只要按照津岛的工作性质,补充一些故事情节就可以了。

津岛修治在东京都管辖的一个町政府机关工作,是户籍科。年龄三十岁,总是面带微笑。虽说不是什么美男子,血色还好,长着一副所谓有阳刚之气的脸。配给科的老妪曾说,和津岛说话可以忘记辛苦。二十四岁成婚,长女六岁,下面一个男孩三岁。一家由这两个孩子、妻子、自己的老母亲和他自己五口人组成,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他在官署至今没有犯过错误,是一个模范的户籍科官员。并且对妻子来说是模范丈夫,对老母亲来说是模范孝子,对孩子们来说是个模范爸爸。他烟酒不沾,不是在克制,是不需要。妻子将这些全部卖给了黑市,换来了老母亲和孩子喜欢的东西。不是吝啬,丈夫妻子为有一个愉快的家庭竭尽全力。本来这个家族的本籍在北多摩郡,亡父作为中学校和女子学校的校长东奔西走,家族也随之辗转各地。后来,亡父在当了仙台某中学的校长不满三年的时候病故,津岛体谅到老母亲的心情,就把亡父遗产的大部分一股脑儿抛掉,在现在的这个武藏野的一角,新购了一座分别有八张、六张、四张半、三张铺席大小的富有文化气息的住宅。而自己就在亲戚的介绍下,在三鹰町的衙门做起了工作。幸好没有遇到灾难,两个孩子养得胖乎乎的,老母亲和妻子相处得也融洽。他日出而起,在井边洗把脸,神清气爽,不禁朝着太阳击掌礼拜。只要想起老母亲和妻子的笑颜,采购回来的六贯红薯也不觉得重了。干地里的活儿、汲水、劈柴、朗读小人书、给孩子当马骑、和孩子一起玩积木、教孩子学走路,虽然过得朴素,但家庭春意常驻。宽广的院子,虽然都开垦成了田地,这家主人和只会让人扫兴的实利主义者不同,他让田地四周的草木一年四季开放出优雅的花朵,每当院子一角的鸡窝里的白来亨鸡产下鸡蛋的时候,家里就会充满欢笑声。这样的事不胜枚举,总之是个幸福的家庭。不久前,在同事们的强迫下无奈收下的两张彩票中,一张中了一千块的奖,因为生性沉着冷静,不慌不忙,既没告诉家里人也没告诉同事,而是在几天后的上班路上,到银行把它换成了现金。为了家庭的幸福,不仅不小气,而且大方得不惜花掉重金。就拿家里的收音机来说吧,破损得连收音机店的人看了都说“无法修缮”,这两三年就成了茶柜上的装饰品,想到老母亲和妻子对这个废品时常发牢骚,从银行出来就径直去了收音机店,毫不犹豫地随意买了台新的,并告知家庭地址,让他们送来,然后带着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去官署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