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从山那边来

菲奥娜住在父母家里,就在她和格兰特上大学的城市。那是间大房子,可以望见海湾,在格兰特看来,显得豪华而凌乱,地毯在地板上拱着,杯底在桌子的漆面上留下了印子。她母亲是冰岛人—是个有权势的女人,有着泡沫般的白发和愤愤不平的极左派的政治观念。父亲是个重要的心脏病专家,在医院德高望重,在家里快乐地服从,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听奇怪的长篇大论。各种各样的人,不论富有或贫寒,都在发表这些言论,来来去去,不断地争辩,协商,有时还带外国口音。菲奥娜有自己的小车和一堆开司米羊毛衫,但是她没有参加女生联谊会,她家里的这些活动很可能就是原因所在。

她倒不是在乎这个。联谊会对她来说就是玩笑,政治也是一样,尽管她喜欢放《四位起义将领》那张唱片,如果她想让某些客人感到紧张,有时也会放《国际歌》,音量放得很高。有个表情忧郁的鬈发外国人在追求她—她说他是西哥特人—还有两三个很受尊敬、心神不安的年轻实习生也在追求她。她拿他们开玩笑,也拿格兰特开玩笑。她会怪模怪样地重复他们的乡下话。他认为她向他求婚或许也是个玩笑,那是在一个寒冷晴朗的日子,在斯坦利港的海滨。沙子吹打着他们的脸,海浪把一堆堆碎石推到他们脚下。

“你觉得好玩吗—”菲奥娜叫喊着,“你觉得我们结婚会好玩吗?”

他接受了她的求婚,是的。他永远也不想离开她。她朝气勃勃,迸发着生命的火花。

就在他们离开家前,菲奥娜注意到了厨房地上的印子,是她那天早些时候穿的便宜的黑色居家鞋留下的。

“我以为不会有了。”她有点气恼和迷惑地说,一边擦着灰色的印子,看起来像是用油腻的蜡笔涂的。

她说她以后不用再做这个了,因为她没带那双鞋。

“我想我整日都会穿戴整齐,”她说,“或者半整齐,有点像是在酒店里。”

她洗了刚用过的抹布,挂在门内水池下的架子上,然后穿上金棕色毛领滑雪夹克,里面是高领毛衣和定做的淡黄褐色宽松裤。她个高肩窄,虽是古稀之年,但依然挺拔,整洁漂亮,长腿长脚,纤细的手腕和脚踝,还有那小得几乎显得有点滑稽的耳朵。她的头发是乳草绒般的浅色,已经从淡金色变成了白色,格兰特没有注意是什么时候变的,她还披在肩上,像她母亲一样。(格兰特自己的母亲为此感到有点吃惊,她是小镇上的寡妇,在医院做接待员。菲奥娜的母亲留着长长的白发,这甚至比房子的状况更能向她传达,对于态度和政治观点她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除此之外,菲奥娜骨骼小巧,蓝宝石般的小眼睛完全不像她母亲。她的嘴微微翘起,现在她涂了口红来突出自己的嘴唇—这通常是离开家前做的最后一件事。今天她像极了自己—坦率而茫然,甜美而讽刺。

一年多以前,格兰特开始注意到,家里贴满了黄色的便条。那完全不是什么新鲜事。她总是把东西写下来—收音机里提到的书名,当天一定要做的工作,甚至早上的行程也要写下来—他发现时间安排得十分准确、神秘而感人。

7:00,瑜伽。7:30~7:45,刷牙洗脸梳头。7:45~8:15,散步。8:15,和格兰特共进早餐。

新的便条内容不太一样。贴在厨房的抽屉上—餐具,擦碟的干布,刀。难道她就不能打开抽屉看看里面放的是什么吗?他想起战争期间在捷克斯洛伐克边境巡逻的德国士兵的故事。一些捷克人告诉他,每条巡逻狗都戴着“猎狗”的标志。为什么?捷克人问,为什么?德国人说,因为那就是条猎狗。

他正要讲给菲奥娜听,然后又想到还是不讲为好。他们总是会因为同样的事情而大笑,但是假如这次她不笑呢?

更糟的事情接踵而至。她去了镇上,从电话亭打电话问他怎么开车回家。她穿过田野散步,撞进了林子,最后沿着篱笆墙回来了—绕了很远的路。她说她相信篱笆总会把你带到某个地方。

真是令人费解。她说起篱笆的事就好像是在开玩笑,况且,她能毫不费力地记住电话号码。

“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她说,“我想我是精神错乱了。”

他问她是不是在吃安眠药。

“即使吃,我也不记得了。”她说。然后又抱歉地说,这话听上去很轻浮。

“我确信没有吃什么药。或许是维他命。”

维他命不管用。她会站在门口,努力想要弄清楚自己要去哪儿。她烧菜会忘记开炉子,或忘记往咖啡壶里倒水。她问格兰特他们是什么时候搬到这座房子里的。

“是去年还是前年?”

他说是十二年前。

她说:“那太令人震惊了。”

“她总是有点这个样子,”格兰特对医生说,“一次她把大衣忘在储藏间了,完全忘了。从那时开始,我们总会去温暖的地方过冬。然后她说这是刻意安排的,虽然很无心,她说那就像她丢弃的一种罪一样,就像有些人让她对毛皮大衣产生的感觉一样。”

他试图解释更多的事情,但都很徒劳—他想解释,菲奥娜对这一切的吃惊和歉意,似乎像是某种例行的客套,而并非是在掩饰一种私密的乐子,仿佛她没有预料到会遇上这样的冒险,或者只是在玩她希望可以跟得上的游戏。他们总是有自己的游戏—胡言乱语的方言,他们自己虚构的人物。菲奥娜模仿的一些嗓音,唧唧喳喳或甜言蜜语的哄骗(他不能告诉医生这些),不可思议地模仿她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的他的女人们的声音。

“是的,那么,”医生说,“或许一开始就是有选择性的。我们也不知道,是吧?在看到恶化的趋势之前,我们真的说不清楚。”

有一段时间,贴什么标签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菲奥娜不再独自去买东西,格兰特一转身她就会从超市里消失。一名警察在她走在几个街区以外的路中央时把她带走了。他问她名字,她爽快地回答了。然后他问她国家总理的名字。

“如果你连这都不知道,好心的年轻人,你真的不应该做这么重要的工作了。”

他笑了。然后她出了错,问他是否见过博里斯和娜塔莎。

这是她几年前收养的两条俄国狼狗的名字,是从朋友那边接手的,她用心地照料它们的余生。她接受它们可能是因为她那时恰巧发现自己也许不能生育。输卵管堵塞或扭曲什么的—格兰特现在记不得了,他总是避免去想那些女性器官。也可能是因为她母亲的去世。当她带它们出去散步时,狗的长腿和柔软的毛发、温柔而不屈服的窄脸和她很相配。那些日子里,格兰特自己刚到大学开始第一份工作(他岳父的钱尽管受了政治的污染,但仍然很受欢迎),在某些人看来,菲奥娜是因为另一个突发奇想的怪念头而与他结婚的,一个已经准备好了想要接受照顾和爱护的念头。幸运的是,他到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