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加达(第4/10页)

即使这是半开玩笑,肯特也不可能放过它。他觉得,与其再等下去,不如此刻就出手。他说他不觉得那份报纸有何不妥。

这对他们可谓正中下怀。年长男人已经探听到肯特是个药剂师,在连锁药店工作。年轻男人发问了:“你在管理层吗?”他说话的样子,似乎暗示这是个人尽皆知的笑话,不过肯特不肯配合。肯特回答说他希望在。

咖喱菜做毕。他们吃饭,又喝了更多啤酒,火重新点旺,春天的天空渐渐昏暗,布拉德内湾对岸的格雷角亮起灯火。肯特揽起了捍卫资本主义、朝鲜战争、核武器、约翰·福斯特·杜勒斯[7]及罗森伯格夫妇的处决[8]等等的责任—随便其余几个人抛来什么。他嘲笑着关于美国公司劝说非洲母亲买奶粉而不是给孩子喂母乳、加拿大皇家骑警对印第安人执法粗暴的指控,尤其反击着科达尔的电话可能已遭窃听的说法。他引用《时代》杂志,宣布那就是他的观点。

年轻男人拍着膝盖,脑袋左右摇晃,怀疑地嗤笑着。

“我没法相信这家伙。你们相信这家伙吗?我没法相信。”

科达尔不断发动争论,竭力按捺住恼怒之情,因为他自命为一个讲理的人。年长男人开始故作高深地转移话题,胸部低垂的女人则以一种恶毒的礼貌口吻,不时发出感叹。

“当局每次探出它可爱的脑袋时,你干吗都急于捍卫它呢?”

肯特不知道。他不知道是什么在督促他。他甚至没有认真把这些人当成对手。他们晃荡在真实生活的边缘,高谈阔论、自命不凡,就像所有狂热分子。他们没什么可靠性可言,如果把他们与肯特的同事相比的话。在肯特的工作中,错误会造成恶果,责任无所不在,你不会有时间到处胡说连锁药房是不是一种坏东西,或者陷入关于药品公司的瞎猜疑中。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他每天都要走进它,肩上扛着他自己的未来,还有卡斯的未来。他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为之骄傲,他才不打算向一屋子的无病呻吟者道歉。

“随你们怎么说吧,生活正变得越来越好,”他对他们宣布,“你们只要看看周围就知道了。”

他现在也不会不赞同年轻时的自己。他觉得他或许有点无礼,但没说错。不过他好奇屋子里的那股怒气,所有那些碾压而来的力量,它们后来怎样了?

松加挂上电话。她从厨房里喊他:“我决定不管什么茶了,直接弄点杜松子酒吧。”

她送来饮品,他问她科达尔去世多久了,答案是已有三十多年。他暗吸一口凉气,摇摇头。有那么久了?

“他因为某种热带传染病,很快就死啦,”松加说,“那是在雅加达。我还不知道他得病的事,他就给埋了。雅加达过去叫做巴达维亚,你知道吗?”

肯特回答:“有点印象。”

“我记得你们的房子,”她说,“起居室其实是个门廊,整个横跨房子的前半部分,和我们的一样。雨篷布做成百叶帘,绿棕条花纹。卡斯喜欢它们透进来的光线,她说像是丛林的颜色。你们管那房子叫伟大的小破屋。每次你们都这么叫它。伟大的小破屋。”

“它是造在混凝土加固的柱子上的,”肯特说,“那些柱子都快腐烂了。房子没倒下,真是个奇迹。”

“你和卡斯那会儿经常出门看房子,”松加回忆,“不上班的时候,你们会用童车推着诺埃勒,在各个居住点这里那里打转。所有新房子你们都去看过了。你知道当时的居住点都是啥德性。没有人行道,因为据说人们根本就不再步行了,树也都砍掉了,结果房子与房子紧挨着,透过彩色窗子彼此相对的。”

肯特说:“开头的时候,谁还买得起别的呢?”

“我晓得,我晓得。不过你会问,‘你喜欢哪一幢?’然后卡斯从来都不回答。最后你气疯啦,问她,到底她喜欢哪里的什么样的房子呢,她说,‘伟大的小破屋’。”

肯特不记得这茬。不过他相信确有此事。毕竟那是卡斯告诉松加的。

3

科达尔和松加办了个告别聚会,之后科达尔出发去菲律宾或者印尼,或者随便哪个他打算去的地方,松加出发去俄勒冈跟他妈妈住。所有住在海边的人都得到邀请—这是唯一合适的做法,因为晚会要在室外举办。松加和科达尔搬到海边以前在一个公社之家住过,也请了那里的人,此外还有科达尔认识的几个记者,以及松加在图书馆的前同事们。

“所有人都请了。”卡斯说道。肯特愉快地问:“又有些左倾分子吗?”她回答说她不清楚,只知道所有人都请了。

真正的莫妮卡家里雇了长期保育员,所有孩子都送到她家,家长分摊费用。天快黑时,卡斯用童车把诺埃勒也送过去。她告诉保育员,她会在午夜前赶回,诺埃勒可能正好醒来要喂奶。她本可以把家里准备好的奶瓶带来,但她没这么做。她不确定晚会的情况,觉得没准她会愿意有个借口脱身。

她和松加从没讨论过在松加家吃的那顿晚饭,肯特舌战群儒的那次。那是松加第一次见到肯特,之后她仅仅评论道,他长得真帅。卡斯感觉对样貌的赞美只是一份敷衍了事的安慰奖。

那天晚上她背抵墙坐着,抱个垫子。她养成把垫子抵在宝宝踢她的位置的习惯。垫子褪了色,灰扑扑的,和松加家里所有东西一个样(她和科达尔租小屋时,顺带租下了全套家具)。上面的蓝花和叶子都褪成了银色。他们围攻肯特,而他甚至浑然不觉的时候,卡斯只顾盯着这些花纹。年轻男人跟他说话时,带着儿子对父亲的戏剧式愤怒,科达尔的口气疲惫而耐心,像是教师对学生。年长男人好像不安又兴奋,老女人一脸大义凛然的厌恶表情,好像她觉得肯特本人应当为广岛事件、为大门紧闭的工厂里烧死的亚洲女孩,为所有下流谎言和夸张虚伪负责。卡斯觉得肯特纯属自找苦吃。她看到他的衬衫和领带,就担心会出这类事,所以决定不穿体面的孕妇衬衫,而是换上牛仔裤。既来之则安之,她只好一心一意扭着垫子,研究它折射出的淡淡银光。

屋里所有人都自信满满。他们停下来歇口气,只是为了继续从一股无穷无尽的纯净的美德和信念之流中汲取力量。

或许只有松加除外。松加没说一个字。不过松加依附着科达尔。他就是她的信念。她站起来递给大家更多咖喱,她还在某次短暂的愤怒的沉默中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