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之前(第2/10页)

我问他想在候诊室墙上刷什么颜色。浅绿色,我建议,或者浅黄色?他说,谁来刷?

“我。”

“我从不知道你还是个油漆匠嘛。”

“我在住过的房子里自己刷过油漆。”

“谁知道呢,我又没看到。你刷油漆的时候,打算让我的病人到哪里去呢?”

“我在星期天刷。”

“他们有人听说这种事会不高兴的。”

“开玩笑吗?在现如今这年代?”

“这年代或许和你以为的不大一样。至少在这里。”

然后我说,我可以晚上干,他说第二天很多人闻了那味道会想吐。到头来,我唯一被允许做的就是扔掉那些《读者文摘》,换上一些《麦考林杂志》、《城堡女主人》[3]、《时代周刊》和《星期六晚报》。然后他告诉我有人抱怨了。人们想在《读者文摘》里翻找记得的老笑话。此外有些人不喜欢现代作者。比如皮埃尔· 伯顿[4]。

“太糟了。”我说,声音不可思议地颤抖着。

然后我对付起了餐厅的档案柜。我猜想里面塞的大概都是早就死掉的人的病历,要是把它们清空,我就可以把硬纸盒里的病历挪过来,把柜子移回诊室,摆到它该摆的地方。

B夫人看到我在干啥,一个字也没跟我说,径直跑去叫来老爸。

他说:“谁说你可以在这里到处胡来?我可没说过。”

R,上次你来这里,B夫人回家过圣诞节了。(她有一个好像半辈子都在得肺气肿的丈夫,没孩子,不过有一大堆侄儿侄女和各种亲戚。)我想你从没见过她。不过她见过你。她昨天对我说:“你要订婚的那个什么什么先生在哪儿哪?”她当然注意到了我没戴戒指。

“我想在多伦多吧。”我说。

“去年圣诞,我在侄女家里,我们看到你和他在水塔边走过,我侄女说:‘真不晓得这两人要去哪儿?’”这是她的原话,我已经习惯了,只是在写下来的时候又觉得怪。我猜她的意思是我们打算去找个地方干那事吧,不过那会儿冰冻三尺,你还记得吗,我们只是一心想远离那房子罢了。哦不。我们之所以出门,是为了方便继续吵架,因为再也按捺不住啦。

B夫人为老爸工作,差不多是从我离家上学那会儿开始的。在那之前,我们请过一些年轻女士帮忙,我挺喜欢她们,可她们纷纷辞职去结婚,或者去战时工厂工作了。我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去过一些同学家,回来问老爸:“为什么我们家的女用人要跟我们一起吃饭?别人家的女用人都不跟他们一起吃。”

老爸说:“你得管巴里夫人叫巴里夫人。要是你不想跟她一起吃饭,自己走开到柴房吃好了。”

然后我开始缠着她,设法逗她说话。经常她不愿开口。不过,一旦她说了点什么,我肯定如获至宝。我在学校里好好模仿了她一阵。

(我)你的头发真黑啊,巴里夫人。

(B夫人)俺家所有人都有黑头发哩。全都有黑头发,可从来不变灰哩。它是打俺娘家传下来的。他们躺到棺材里都是一头黑发哩。俺外公咽气后,他们把他在公墓里摆了一个冬天,因为地面冻住咧。来春他们打算把他埋下地儿了,俺们有人说:“俺们来瞅瞅他一冬天变啥样了吧。”于是俺们让人把棺盖弄开,他躺在里面,啥都没变,脸没变黑,也没凹下去啥的,他的头发还是黑漆漆的。黑漆漆的哟。

我甚至会模仿她的干笑—一种轻笑或呵呵笑,它不是为了表示有什么好笑的事,只是用作语气词。

我遇到你那会儿,已厌倦这种模仿了。

在B夫人跟我讲过这些关于她的头发的事之后,有一天,我看到她从楼上的浴室跑出来。她急急忙忙去接电话,那个我是不允许接的。她头发外裹着毛巾,一缕深色液体从她脸的一侧淌下。一种深紫色液体,我以为她在流血呢。

就好像她身体里流淌的是一种古怪、阴暗、充满邪恶的血液,就像她的本性有时候显露的那样。

“你的脑袋流血啦。”我说。她答道:“哎哟,别挡道。”便跌跌撞撞地跑去接电话了。我走进浴室,看到脸盆里一道一道的紫色水流,架子上摆着染发剂。这事我俩一个字都不曾再提,她继续吹嘘她娘家人如何在棺材里也是一头黑发,将来她也准是如此。

那些年里,老爸有一种跟我打招呼的古怪方式。他会走进我待着的房间,好像没看到我似的,自顾自朗诵道:

亨利国王有个毛病

爱把绳子嚼个不停……[5]

有时他会用一种舞台上的共鸣腔跟我说话。

“你好啊小姑娘。想吃一颗糖果吗?”

我就得用一种假装小女娃娃的声音回答:“哦是的,先生。”

“哇哦,”古怪地拖长“啊”这个音,“哇哦,你不—啊—能吃。”

还有:

“所罗门·格伦迪,出生在星期一……”他会用一根手指点点我,让我接下去。

“变基督徒在星期二……”

“结婚在星期三……”

“病倒在星期四……”

“病重在星期五……”

“死在了星期六……”

“埋在了星期日……”

然后两人一起打雷一般吼道:“那就是所罗门·格伦迪的下场!”[6]

这些片段从来没有开场白,结束后也没有任何评论。开玩笑地,我一度管他叫所罗门·格伦迪。到了第四还是第五次的时候,他说:“够了。那不是我的名字。我可是你父亲。”

打那之后,我们好像就不再背诵什么歌谣了。

我第一次在校园遇到你,咱俩都是独自一人的时候,你好像记得我,却不知道是不是该打招呼。你刚教过我们班,我们的老师病了,你来顶他的课,你不得不讲关于“逻辑实证主义”的课题。你开玩笑说,从神学院找个人来讲这个,实在很可笑呢。

你好像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你好”,因此我开口了:“法国的前任国王是个秃子。”

那是你给我们举的例子,想说明一种因为其主语并不存在而毫无意义的陈述。但是你做出了一个实实在在吃惊而困窘的表情,旋即用一种职业微笑掩盖住它。你那会儿是怎么看我的呢?

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

R,我的小腹仍有点臃肿。上面没留下什么斑纹,不过我还是可以把肚皮捏起一把来。此外我一切正常,体重已恢复到平时,或者还要再轻一点。不过,我觉得我好像老些了。我想,我看起来比二十四岁要老。头发仍旧是长的,发型过时,实际上乱七八糟的。这是否是对你的一种纪念呢,因为你从不喜欢我剪短它?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