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2/4页)

是的,苏珊自己知道,她了解自己的性格。

苏珊还在等待,期待着能请爱德华坐在她家的餐桌旁,享用晚餐,孩子们也在,当然,阿诺德不在。大家一起讨论他的书。不需要道歉,说一两件调节气氛的事情,比如说她很久没有和人争吵了。现在她思想自由,气氛多么友好,她是多么高兴能够重新认识她的老朋友,她可以向他吐露心声,有些秘密甚至都不想让她的丈夫知道。不要误会,这并不是对丈夫的不忠,也不是为了报复林伍德——她丈夫的秘密。这只是关于谈话的自由,找一个地方毫无隐瞒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爱德华的书带给她的东西,更多来源于对作者的反思而不是作品本身。那些不能告诉阿诺德的事,都可以说给爱德华听。为了写出这个故事,爱德华更加成熟,更有智慧,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此刻的爱德华肯定明白为什么阿诺德眼中苏珊最大的美德她自己并不以为然。他会懂得她不会愿意开枪的理由。

下午的某个时候,天色渐晚。苏珊在想:可能他不会打电话来了。有点儿震惊,她拨通了旅店的号码。已经是下午3点半了,还要请他过来吃晚饭吗?最好是快点儿联系一下。她给旅店前台留了言,给苏珊打电话。她问前台,他什么时候到的。昨天下午,女士。前台说。昨天,他昨天就到这儿了吗?

她想到开车进城(让孩子们自己吃比萨),等他一回来,就去马里奥特接他。太可笑了。还是按计划做饭,等爱德华打电话来的时候正好可以吃。她忍不住骂自己蠢。过了一会儿,在准备的过程中无事可做,只需等着炉子燃起来。她又有20分钟的时间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思考问题了。还有时间改计划,逆转,愧疚变成愤怒。炉火咝咝作响。为什么你要责备自己,苏珊?他有自由选择打或不打。但他不打太说不过去了。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在他的要求下,她花了三个晚上认真阅读他的小说,努力地准备了这么多要说的话,他居然一点儿都不在乎,电话都不打一个。

这种想法就像一个炉子,熔化一切,包括小说本身。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既然不想讨论它,为什么要把小说送过来呢?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为了出气把小说送给她看。

她和孩子们一起用餐,心无旁骛地试图加入他们的谈话。孩子们吃完了,她意识到,并不是她的疏忽让她想起了爱德华。想起他的冷落,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重新审视爱德华,对他有了全新的看法,这个想法让她很吃惊。

她想起,以前他是如何痛恨她不能理解他写作的命运。就像失明一样,他说过:你的态度让我迷失。显然他还心怀怨气,25年以后,这本小说就是他完美的复仇。

用小说复仇的这个想法非常荒谬,却挥之不去。在什么程度上,它算是一种报复?是为了惩罚吗?得弄清楚。是寓言吗?她否认这样的指控。她没有误导他,伤害他,也没有毁了他的生活,她根本就没做任何伤害他的事情——小说的成功就是最好的证明。站在厨房的洗碗池旁,她越想越气,不停地咬着嘴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

她的生气取决于她如何理解这个词,就像她如何定义爱德华的冒犯一样,就像这样:他的小说就是憎恨,他的恩惠就是陷阱,她阅读的权利遭到了审查。它离开了她,这才是她真正生气的地方。归结起来就是压力,纯粹的压力。一种受到错误的屈辱对待、依然维持公正的压力;一种超越爱恨的压力,所以能够平心静气地读了3个晚上;一种进入爱德华想象世界的压力,想象自己就是托尼,却只是被当作莽撞无礼;一种忽视压力的压力,然后被遗忘。

她被激怒了。当然,她留的口信很有可能没有传递到。9点半的时候她再次给旅店打了电话,被告知爱德华还没有回来。她又留了口信。过了11点,她听到车开进车库的声音,阿诺德回来得很晚。一想到他回家将要带来的东西,她就觉得有点儿害怕。于是,趁他在楼下吃燕麦还没上来的时候,她迅速上楼,脱衣服睡觉,这样,她就不用跟他说话了。不得不这样做,让她生气。当她上床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永远都见不到爱德华了),她的脑海里燃烧着羞耻之火,似乎看到整个世界在移动,建筑晃动,吞噬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苏珊就是一个傻瓜,笨得不能再笨了。她躺在床上,异常清醒,今晚楼下活板门没有关紧——地板很结实,思维在快速发散。苏珊责备自己几个小时以前的胡思乱想。她看到了自己,容易受骗的自己,阿诺德健康的脸庞,敏感得就像一只小狗,像一个弃妇一样给爱德华留言,像一个花痴一样,祈求与他谈话的权利,谈什么呢?他的书,还是跟他抱怨阿诺德?她怎么可以跟爱德华那样的陌生人抱怨阿诺德呢?这么多年来,她都很少跟自己抱怨了。又该从何说起?跟他说什么?爱德华又会在意吗?能理解她吗?又需要理解什么呢?

黑暗中,她听见阿诺德进了房间。轻手轻脚慢慢移动,撞到了墙,低声咕哝,不停地吸气。床向下凹陷了一块。她闻到了阿诺德身上的味道。阿诺德砰地倒在床上,抽了一下鼻子,重重地翻过身,再次翻身的时候撞疼了她,毫不让步。她一动也不动,继续装睡,屏住呼吸,想以此告诉他:即使她没睡着,她也不在那儿,哪儿都找不到她。

他一直都和玛丽莲·林伍德在一起。她敢肯定这是真的。她故意这样想,放任自己的思绪和想象力驰骋,纽约、芝加哥、她的公寓、他办公室的候诊室、华盛顿、芝华士。这是否直接违反了3年前采取的精神训练,那让她能够接受现状。够了,不能再想了。如果不能忍受想象,她就没有任何权利享受现状。

她又想起了那个非常可怕的问题,到现在依然无法面对。她还在想为什么他会流这么多汗,那么自责,似乎良心不安,他到底在想什么?她找不到答案。她想起他们两个在一起粗重地呼吸,谈论她。好好保护她,保护好可怜的苏珊。苏珊可以保护自己。她想到了阿诺德的退休金计划要老保险,从现在起,就可以领取超过15年的收益了。她是唯一的受益人,孩子们排在她的身后。她计划坚持自己是唯一的受益人,不会更改。

苏珊转向阿诺德,面朝他,睁开眼睛,盯着他的巨大身影,想象一个小小的谋杀武器,一支箭或者飞镖之类的东西。阿诺德是个重婚犯。他会让他们搬到华盛顿去住,或者是他周末来回跑,或许更糟。我一定得接受这样的安排吗?苏珊问自己。你别无选择,他们肯定会这样说。反对或者否认都是浪费时间。他们会说,要为你丈夫的事业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