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近了老小姐和她的猫狗们(第2/3页)

“嗯,还是那个老问题。最好趁着现在我在这儿,顺便替它弄弄。”

阿塞是一只灰色的大雄猫。人们常说猫是一种有静癖而自私的动物,但阿塞却是推翻这种说法的活证据。阿塞嵌在宽阔猫面孔上的一对眼睛,是我所仅见的最美丽的猫眼,这一对眼睛是以纯然的仁慈与忍耐来静观这世界的。

我在替它刮齿石的时候,它喉咙里响应着咕噜咕噜声好像有一艘摩托船由遥远处驶过。不需要人抱住它,它自己会静静地坐着让我弄;只在我刮它一只臼齿的时候,不当心碰了它的牙肉,它才动了一下。有时它也会举起一只前脚好像在说:“喔,小心点,别弄痛我,朋友!”但举起前脚的时候并没有让利爪露出来。

大约在一个月之后,我再度拜访史妲菠。这一次是在一个傍晚6点钟左右,我接到勃罗太太的电话要我去做急诊,说是宾昏倒了。我即刻跳上车子。不到十分钟,我已穿过史妲菠屋前长满野草的花园,而瞧见窗内猫狗都在那儿迎接我了。我一敲门,立刻吠声震耳,宾却不在这狗群狂吠之中,而是侧卧在老史妲菠床边地上,一动也不动。

我在这一天的诊察日记上替它登记的是“D、O、A”三个字母,这是“医师到达时已死亡”的简写。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三个英文字母却包括了一切动物的生命终程。今后我不需再替宾剪脚爪了。宾的肾脏炎原是不至于这么突然死亡的,但它的尿蛋白最近已到了危险程度。

“它去得这么快,我相信它临终不会有什么痛苦的。”我对史妲菠说着,听见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柔弱无力而且没有情感。

老史妲菠却能完全自我控制住不掉眼泪,只是呆呆地由床上垂望在地上的这个多年老伙伴。

我打算即刻把宾的尸体移出去,越快越好。所以我把它底下的一条毯子拉开,然后把它抱起。正要起步,老史妲菠却说:“等一等!”她挣扎着把身子侧转,呆眼望着宾,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地伸手轻抚着宾的头,好一会之后,她才又平躺下去。我急忙把宾抱出她的卧室。

在后面厨房里我跟勃罗太太轻声讨论怎样处置宾的尸体。勃罗太太说:“让我到村里去喊福勒来把它埋掉。同时,如果你不忙的话,我希望在我出去的时间里你进房去跟她谈谈,我想这样会使她好过一些。”所以我又回到那卧室里,坐在老史妲菠床边。老史妲菠向窗外痴望了好久,才转回头来对我说:“哈利先生,下一个该轮到我了。”

“啊,什么?”

“我是说,宾已经去了,我知道下一个死亡的将是我了。”

“喔,别胡思乱想!你这会儿只是情绪低落一些而已。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形都难免会这样的。”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不由得有些担心,因为她从来不曾对我做过这种暗示的。

“我可并不害怕。”她继续在说着,“我知道前头会有更美好的世界在等待我。对于这种憧憬我是从不曾有任何疑问的。”在我们之间展开一片沉默。她静卧着,两眼仰瞧那张垂挂下来的卡片。

好久之后,她又转头来瞧我:“我只害怕一件事,哈利先生!”一刹那间她的面容改变了,她的求生勇气也顿时消失了,眼睛呈现出一片恐怖之色,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恐惧的是我的猫与狗,哈利先生!我害怕我走了以后,我永远再也看不到它们了!我知道我死了以后我就会再看到我的父母兄弟,但是……但是我的猫狗……”

“既然能再看到你的亲人,为什么你会担心看不到你的猫狗呢?”

“我就这么担心,就这么害怕着。”她的头在枕头上不停地摇,第一次我看到她泪流满面。

“人们说,动物是没有灵魂的,因此它们死后不会到天堂里去。”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在书报上看到的,而且我知道很多信教的人都这么相信的。”

“我却不相信。”我轻拍她仍握住我的那只手,“如果你所谓有灵魂是指能够爱,能够表现忠贞,能够感念恩情……那么,在这一方面动物们要比大部分的人类强得多了!你又何必为这一点担心害怕呢?”

“我希望你是对的。”她仍在摇头,“在夜里我常常想着这种事。”

“我知道我讲的话不会错。这一点请你不必跟我争辩,因为我们做兽医的人,由动物身上得到有关于这一方面的教训实在太多了——动物们是比人更有灵魂的!”

她脸上的紧张神色松弛了,她原有的坚强精神在她的微笑里复活。她说:“很抱歉我用这种小事来烦扰你。今后我不再谈它了。不过,在你走以前,我希望你绝对坦白地回答我一句话——我不是要你保证,而只是要你说出老实话——我死了以后,我的灵魂真的能跟我的猫狗灵魂仍在一起么?你凭什么相信它会的?你是不是教徒?”她两眼逼视着我等待回答。我在椅子里摇动着,同时也吞咽了几下唾液。

“史妲菠小姐!对于宗教的一类事情,我可不太清楚。但是有一点是绝对确信不移的:不论你到哪里去,你的猫狗必定也会到那里去。”她的眼睛仍然盯住我,但她的脸色却已恢复了镇静:“谢谢你,哈利先生!我知道你会忠实地告诉我的。你真正相信的就是这一点,是不是?”

“我绝对相信,”我说,“我全心全意这么相信着!”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左右,我非常偶然地听到消息,说老史妲菠已经逝世了。当然,对于一个孤独而贫穷的老人的死亡,人们不会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你的,而我也只是在一个农夫那边为牲畜诊治的时候,听到这位农夫提起,说老史妲菠的那幢破别墅要出售。

“可是,出售了以后,老史妲菠搬到什么地方去住呀?”我还这么怀疑地问着。

“她?她在三个多礼拜以前就去世了。那一幢房子可真糟呀,他们说好些年都没修理了。”

“那位陪她的勃罗太太总还住在里边吗?”

“没有。我听说她已经搬到村子的另一头去住了。”

“那么,你知道老史妲菠养的那些猫呀狗呀的下落吗?”

“什么猫呀狗呀的?”

我匆匆结束了这儿的诊治,虽然这时快到吃午餐时间,我不回西格那边,却把那辆吱吱叫苦的小汽车加到最高速度,赶向史妲菠所住的那个乡村。向进村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打听到了勃罗太太的住址。这是一间小屋子,却也相当漂亮。我一敲门,勃罗太太自己来开门。

“喔,哈利先生!请进请进!你来得正好。”

进了屋子,我跟她隔着一张刮得乱七八糟的小桌子相对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