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老马(第2/3页)

“你先到我屋里来一下,年轻人!”他喊过来,“有一些小账单我预备就付给你钱。”

他在前领路,我跟着他绕过屋后,心里在奇怪在约克郡为什么常常说是“小”账单。

我们穿过一间以板石铺地的厨房,走进一个宽大而优美的房间,房里却只放了一张桌子,几把木头靠背椅,以及一张塌陷的沙发。

老约翰匆匆走向壁炉,由壁炉台上一座时钟后面抽出一卷信函与文件,一件一件地翻着,终于抽出一只信封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他自己的支票本子往我前面一丢。我又像往常那样先由信封里抽出账单,然后在他支票上填好总金额,推过去让他签名。他集中精神,小心地在签署,头俯得低低的,头上那顶旧布帽的帽檐几乎要触着了钢笔。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就高高卷起了裤管,露出了腿肚与脚踝。他的厚靴里没有穿袜子。

我收好支票以后,他一跃而起:“我们得走路到河边去,我的马儿都在那边。”说着他以快步起行。

我由车后行李箱里取出装工具的那个木箱。很奇怪的是,每遇到我掮着沉重的装备时,我的病人就都在很远而需要我跑一趟长路。这个工具箱现在就像装满了铅那么沉重。要走过这么一大片有围墙的草地,箱子只有越走越重。

老约翰抓了一把草耙,戳进一大捆干草里,然后轻易地把那草捆朝肩上一掮,仍然健步如飞地走着。我们过了一道门又一道门,采取斜角捷径通过草地。老约翰一直不减低他的速度,我却踉踉跄跄跟在他后头,快要气喘吁吁了,心里尽量避免想起他比我至少大了50岁。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途,我们遇到了一群人在修理石墙,一道在德禄镇山谷里常见的干石墙,那儿裂开了一个口。在工作的人们当中有一个看见老约翰走来,就像唱歌一样愉快地高喊着:“早啊!约翰先生!”

“孩子们,早!努力些工作!”老约翰回答着。那个人满足地笑笑,好像他已受了老约翰的祝贺一般。

终于我松了一口气,我们已经走到底下的平地上了。我的双臂似乎被木箱的重量硬拉长了几英寸,额上也已汗水淋漓了。老约翰显然没受一点影响。他把掮在肩上的草耙轻轻一拍,耙上插着的干草捆“噗”的一声掉到地上去。

这个响声立刻使那两匹马转向我们瞧着。这两匹马原是站在河边软沙里,那儿正是如茵的绿草尽处,马儿们的脚跟几乎都被软沙埋没了。这两匹马原是以下巴在彼此背上轻摩着,起先并没注意到我们走近。岸边有一座高高的悬崖,挡住了风。而我们这儿两旁都有丛丛的橡树与毛榉,在秋阳里发着幽光。

“马儿们在这个地点可真是好极了,约翰先生!”我说。

“嗯,在炎热的天气里,它们可以在这儿凉快。到了冬天,它们有马棚可以避寒。”他指指那边一座厚墙的矮屋,只有一道门进出,“它们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老约翰的说话声引得那两匹马离开河边,以僵硬的脚步向我们跑来了。它们越跑越近,就可以看出它们真是老了。那一匹栗色的是母马,另一匹阉过的雄马是红褐色的。但它们都已有不少白毛掺杂着,看起来就像是花斑。尤其它们的脸部白毛最多,加上眼睛上部的凹陷,使它们都有了年高德劭的神态。

到了老约翰身边,两匹马绕着他跳跃着,高昂着头,蹬着脚,还用嘴巴去推老约翰头上的帽子。

“走开,走开!”老约翰嚷着,“你们这些傻瓜!”说着他摸摸那母马的前额垂发,又拍拍那雄马的颈鬃。

“它们没有做工作多久了?”我问。

“大约有……12年了吧,我想。”

我瞪着眼睛望他:“12个年头?这么一长段时间里它们都这么闲荡在这一带?”

“嗯,就让它们在这一带自由活动,像个退休的人一样。它们也该这么享享天年了啊!”说着,他两手扫在外衣袋里,耸着两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静静地有如自言语地说,“当以往我在做‘奴隶’的时候,它俩也是在做‘奴隶’。”说到这里他转头来瞧我。他那灰蓝色的眼睛里,让我看出了他跟这两匹马当年所共同分担的痛苦与挣扎。

“已经退休12年了?那么,它们现在究竟有多大年纪呀?”

老约翰撅起一边嘴角:“你是兽医呀,你告诉我它们的岁数!”我蛮有自信地上前一步,心里忆诵着教科书上判定马龄的要点,诸如马齿的凹槽、斑痕形状、倾斜度等等。我伸手掀开那匹母马的上唇,瞧着它的牙齿。

“天老爷!”我喘着气,“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它的门齿长得不能再长,上下门齿大约以45度的角度合拢着。马齿上没有斑痕——那些斑痕早就磨蚀了。

我笑着对老约翰说:“我看不出来,只有瞎猜,不如你直接告诉我好了。”

“嗯,这匹母马快三十岁了,而这匹雄马比母马大约少一两岁。这母马已经有了15匹马孙子,而它自己从不生病,除了有点牙齿问题。我们已经替它锉过一两次牙齿,现在我想它俩又到了该锉的时候了。它俩都已不能好好地咀嚼,时常有不少嚼得半断的草由嘴里掉下来。那雄马更糟,它的咬嚼更显得非常吃力。”

我伸手到母马嘴里,一把抓住它的舌头,给拉向一边,我的另外一只手迅速地摩擦一下它的臼齿,果然证实了我的推测:上臼齿的外侧过度增长,刺激着两颊,而下臼齿的内侧也同样地过长,因而有些擦伤舌头。

“我会即刻替它弄,使它舒服些,约翰先生!只要把那锐利的齿缘给磨掉,那老臼齿就会像新臼齿一样好用。”我由工具箱里取出锉刀,仍是一手抓住马舌,一手用锉刀把齿面锐利部分锉去,不时用指头摸摸看,锉到锐边开始平整为止。

几分钟之后我说:“这就差不多了,不要锉得太平滑,否则它就要又变成没办法咀嚼了。”

老约翰说:“很好。现在请你看看那匹雄马,它的情形糟得多。”

我检查了一下,说:“它跟那母马差不多。我也只要弄弄就会好的。”

可是,一开始锉,我就有种不安的感觉,认为事情不太对劲。那锉刀不能直锉到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它的臼齿后部阻挡着。我放下锉刀,用手指伸进去,尽量往大闩齿后面去探索,果然碰着了一些东西。真奇怪!那儿不应该还有什么硬东西的呀!可是,现在却像是由后上颚突出来一块大骨头挡在那儿。

这非仔细观察不可。于是我拿出小型手电筒,朝它的舌后望去。嘿,很清楚地看到了:是上臼齿的最后一只生得太长了,它大约有三英寸长,直插下来到下臼齿后面的牙肉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