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4页)

戈登的妻子正和约尔艮坐在桌边为一些黑市货品讨价还价,约尔艮客气,有尊严又坚定。两人都知道她拿到了个好价钱,约尔艮保证质量。桌边一张椅子上是一英尺高的一堆看上去昂贵的铁锈红羊毛布料。

“是不是很好看,戈登?”安・米德尔顿用一种高兴的调子说道。她是个丰满的女人,虽然有个坚毅的下巴和精明的双眸,她的容貌仍显得性格好又善良。戈登带着他那种缓慢的深思熟虑赞同地哼了一声,然后说:“如果你这边弄完了,我想让你过来见见几个朋友。”约尔艮匆匆把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开始把桌上堆着的圆铁罐食用油和肉类往他的皮公文包里塞。“我得走了。”他说。

“你下周不会忘记我丈夫做大衣的布料吧?”安・米德尔顿警告地问。

约尔艮做了个抗议的手势:“亲爱的夫人,不会的。最迟下周。”

安・米德尔顿在约尔艮身后锁上后门,然后打开一个橱柜的锁,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几瓶可口可乐。“跟约尔艮做生意很愉快,他从不会用劣质品浪费你的时间。”她说完两人便一起去了起居室。

相互介绍完后,戈登靠在一把扶手椅里,忽略他妻子通常的闲谈。他几乎痛楚地感到这幢申请来的屋子带给他的陌生感。住在一堆不带任何回忆的财产之中,没有羁绊,不知是谁挑选出墙上的照片或房间里四散的家具,谁又曾弹过靠在远处墙边的钢琴。这些感觉违背了他的智慧,但是并不新鲜。在加入陆军之前回家看望父母时,他已特别敏锐地觉察到了。在那个家里,被逝去很久的祖先们用过的家具包围着,当他亲吻他父亲和母亲因残酷的北方气候而风干粗糙的脸颊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其他人也不会,那些去打仗或去工厂的年轻人,而这片土地,因它荒凉而寒冷的美而冰凉,只会留下年迈者,他们的白发就像盖住贫瘠山峰的皑皑白雪。他卧室里那张他母亲以为只是幅画的马克思大照片——他曾是多么骄傲于自己的机灵,并对她的无知带着些微轻蔑——可能还挂在老地方。

他妻子准备了酒,很淡,因为威士忌有定额,而她时不时地会用它在黑市上换东西。戈登问列奥:“是不是在你们那个集中营里有些囚犯被同盟军的空袭炸死了?”

“是的,”列奥回答,“我记得,相信我,我们并不憎恨那场空袭。”

“我听说共产党的领袖塔尔曼在那场空袭中丧生,你认识他吗?”就这一次,戈登的语调失去了惯有的冷静,带着一丝丝的激动。

“那件事挺奇怪的,”列奥说,“塔尔曼在那场被说成导致他丧生的空袭后两天,才被送到我们集中营,不久他就又被弄走了。我们听说过宣布他死亡的消息,对我们而言,那只是个笑话。”

戈登深吸一口气:“你见过他吗?”

“不,”列奥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很多犯人头目、模范囚犯都是共产党。他们是第一批被送到集中营里的,所以会得到好点的活儿。无论如何,我听说他们成功弄到了些佳肴甚至酒水,计划用秘密宴会欢迎塔尔曼。但一直没弄成,他总是有特别严格的守卫。”

戈登带着庄严和悲伤的骄傲点点头,压抑着怒火,冲妻子说:“你看到谁才是法西斯的真正敌人了吗?”

列奥恼怒地说:“共产党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囚犯头子就曾非常享受打死老人,他还做了其他很多我当着你妻子的面说不出口的事。”

戈登变得如此愤怒,在他通常都控制得很好的脸上一览无余。他妻子立刻对莫斯卡说:“你何不哪天晚上带着你的姑娘过来,也带上列奥。”他们讨论聚会细节,让戈登有时间恢复。突然,戈登冲列奥说:“我不相信那人是个共产党,他以前也许是,但肯定要么是个叛徒,要么是个冒牌货。”

安和列奥听到这个都大笑起来,但莫斯卡把他尖刻、深沉的脸转向戈登:“那人在集中营里待了很长时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难道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列奥几乎是安慰地说:“是啊,他是待在那里时间最长的囚犯之一。”

在他们头顶的一间房里,一个宝宝开始啼哭,戈登跑上楼,抱下来一个看着比他六个月的年龄大得多的健康男婴。戈登换了尿布,骄傲地炫耀他的技巧。

“他比我做得好,”安・米德尔顿说,“而且他很享受做这个,我肯定不。”

“你们俩何不就待在这里不去俱乐部了?”戈登问。

“是啊,”安说,“请一定留下来。”

“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莫斯卡说,“但十点左右,我们得跟艾迪・卡辛在俱乐部碰头,他去看歌剧了。”

安・米德尔顿吸了吸鼻子:“我打赌他真是去看歌剧了。”

“再说了,”莫斯卡说,“今晚俱乐部有单身派对,表演应该会非常好看,我们这位列奥从没看过单身派对表演,他一定不能错过。”

当戈登送他们去门口时,他对莫斯卡说:“我们总用不完军需卡上的所有配额,如果你需要买杂货想用卡,知会我一声就行。”

戈登锁好门,回到起居室,安对他说:“真的,太丢人了,你对列奥太粗鲁了。”

戈登知道这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很严厉的责难,他并未反驳,但坚定地回道:“我还是认为那人是个冒牌货。”

这次他妻子没有笑。

柔和的玫瑰色灯光暗下去,艾迪・卡辛在座位上倾身向前,跟其他人一起鼓掌,白发苍苍的年老指挥走到台上,用他的指挥棒快速敲着乐谱架。帷幕升起。

音乐缓慢却充满激情地奏响,艾迪・卡辛忘却了自己置身于的学校礼堂、四周的德国人和几乎挡住他视线的两个体格巨大的俄国军官。舞台上那些熟悉的人物现在变成了他的生命,他捂紧下巴和嘴,压抑着脸上的情绪变化。

舞台上,一开始歌唱着他们对彼此爱恋的男女,现在唱着他们的恨。穿着农民服装的男人愤怒地哭喊着,他美丽强壮的嗓音不断升高,管弦乐队的音乐堪堪低于他的歌声,随它高低起伏,像波浪似的,却在需要时完全消逝。女人的声音尖利,穿透过男人的声音,二者融合,乐声缠绕着他们的台词。男人推开她的力气大到她被推开后摔倒在地上,撞到了舞台的木地板。她却立即站起身,尖叫着,富有乐感地斥责他。当男人威胁她,她否认了他的指控时,忽然,男人的声音,和声和乐队,一切都消逝了,只剩下女人的歌声,承认了她的罪孽,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坠入更低沉甜蜜的歌唱,唱着死亡、悲伤,和引领着所有男女的肉体之爱。在艾迪・卡辛面前,男人拽住女人的头发,把匕首刺进她的身体。她大声清晰地呼救,她的情人跟她一同赴死,小号和提琴奏响一段高昂渐增的旋律,男人的声音发出最终的呐喊,一段悠长清脆的复仇、激情和无法慰藉的悲痛的调子。帷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