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7页)

人们能找出很多借口来变成骗子。我有某种自我形象,我是高尚的,永远不会撒谎或欺骗同胞,也永远不会为了钱坑蒙拐骗。我以为自己就跟我哥哥亚蒂一样。亚蒂是骨子里的诚实,他不可能变坏。他曾跟我讲过工作上所受的压力。作为联邦食品药品监督局的化学工程师,他负责检测新药,因此权力极大。他收入不错,但测试时他把许多其他检测员通过了的药品判为不合格。然后,大药厂的人找上他,告诉他他们有可以让他赚到大钱的职位,只要他能稍微通融一点,就能爬上更高的位置。亚蒂没理睬他们。最终,他否决过的一种药被他的上司批准,一年后那种药被召回并禁止再用,因为它有毒,有些病人甚至因此而死。整件事被报纸曝光,亚蒂当了一段时间的英雄,甚至还被提升到最高公务员级别。但有人告诉他,他再也别想升职了,而且永远不可能成为这一机构的领导者,因为他缺乏对这一工作政治必要性的理解。他不在乎,我为他自豪。

我想高尚地生活,这就是我最大的问题。我很为自己的现实主义骄傲,所以并没有指望自己能做到完美,但当我做了什么差劲的事时,我并不会首肯它或自我欺骗。通常,我不会再做同样的差劲事。但我仍会对自己失望,因为人可能做出的差劲事千奇百怪,所以我的行为常会让自己都很意外。

现在,我得让自己接受变成骗子这一点。我想成为高尚的人,只是因为我讲真话比说谎更舒服,无辜比有罪更让我放心。我已经想过了,这只是一个实用的而非浪漫的欲望。如果我当骗子和小偷更舒服,我也会那么做。所以我才会如此容忍那些做这种事的人。这是他们的工作,并不一定是道德选择。我宣称道德与这毫不相关,但我并不真的相信这一点。本质上,我仍认为善良和邪恶是价值判断。

如果要说实话,我总是在跟其他人竞争。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更好的人。当其他人为了钱不顾一切时,我会满意于自己不因金钱而贪婪。蔑视荣光,对女人诚实,选择做个无罪之人。不怀疑其他人的动机,几乎在所有事情上相信他们,那样会让我快乐。事实是,我从来都不相信自己。高尚是一回事,鲁莽是另一回事。

一句话,我宁愿被背叛,也不愿背叛别人;我宁愿被欺骗,也不愿欺骗别人;只要我自己不是骗子,被人骗我也会开心接受;我宁愿被坑,也不愿成为坑人专家。我明白,这是我自己穿上的铠甲,并不真的值得尊敬。如果这个世界不能让我觉得愧疚,它就无法伤害我。如果我觉得自己很不错,其他人看不起我又如何?当然,这不是总行得通。铠甲上有裂缝,我这么多年来也犯过几次错误。

但是,但是,我感到,即使这个——虽然听上去如此自豪又正直——从某种搞笑的角度来说,其实是最低等的狡猾。我的道德感根基于一座冰冷的石基。很简单,生命中没有任何东西令我渴望到会腐蚀自己。我唯一想做的是创造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而不是声名、金钱或权力——至少那时我是这么以为的。简单说来,就是为了让人类更好。啊!在青春期时,我被罪恶感和毫无价值困扰着,我不抱任何希望地对抗着这个世界,却跌跌撞撞地碰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本书改变了我的一生,它给了我力量,让我看到了所有人都拥有的脆弱的美——无论他们的外在看起来有多卑鄙。我永远都记得终于要放弃那本书的那天,把它还回孤儿院的图书馆,然后走进秋日的柠檬色阳光中。我感受到了某种恩泽。

所以,我只想写本书,能让别人感受到我那天所感受到的。对于我而言,那就是最终极的权力体现,也是最纯粹的。当我发表了第一本小说时,那本我呕心沥血五年的书,那本我为了让它能发表又不在艺术性上妥协而受了许多苦的书,我读到的第一篇书评却说它肮脏、堕落,是一本绝不该被写出来,即使写出来也绝不该发表。

那本书几乎没赚到钱,但得到了一些很不错的评价。大家一致认为,我创作了一部天才艺术品。的确,我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野心。有些人写给我的信几乎就是我可能会写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但我发现,这些信件的安慰完全无法弥补经济上的失败带给我的挫折感。

我还有个想法,要写一本真正伟大的小说,我的《罪与罚》。但我的出版商不肯提前预支稿费,没有出版商肯。我停止写作,债务累积,我的家庭在贫困中挣扎。我的孩子们没有其他孩子拥有的东西,我的妻子——我的职责所在——却被剥夺了这个社会的所有物质享受,等等,等等。我必须得去拉斯维加斯。正因如此,我不能写作了。而现在,一切都变得明晰,想要变成我极度渴求的艺术家和好人,我只能先收一段时间贿赂。你真的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任何事。

不过,弗兰克・阿尔柯仍然花了六个月才把我攻克,这还是他走了运。我对弗兰克很好奇,因为他是个完全的赌徒。当他给老婆买礼物时,总是买那些万一他现金不够用时能典当的东西。我特别爱的是他用支票账户的方式。

周六,弗兰克出门给全家买东西,附近所有的生意人都认识他,并会兑现他的支票。在屠夫那儿,他买最好的小牛肉和普通牛肉,花上四十美金,然后给屠夫一张一百的支票,换回六十美金现钞。在杂货店和蔬菜贩子那里也一样,甚至是卖酒的。到了周六中午,他通过买东西,手头就有了两百美金找零,他把这些用在赌棒球上。他的支票账户上一分钱都没有,如果周六他把现金输掉了,就会找庄家赊账继续赌周日的比赛,押注翻番。如果他赢了,他就会周一一大早冲去银行给账户存钱。如果他输了,就由着支票跳票,然后在那一周里通过征召逃兵役的年轻人进六个月的项目来收受贿赂,以此填补缺口。

弗兰克会带我去晚上的球类比赛,全由他出钱,甚至包括热狗。他是个天生就大方的人,当我试着付钱时,他总会推开我的手说出类似的话:“诚实的人可负担不起体育运动。”我跟他相处总是很开心,甚至在工作时也一样。午休时我们会小赌一把,我通常都会从他那儿赢来几块钱,倒不是我玩扑克比他好,只是他的脑子仍在体育比赛上转悠。

人人都能为他们的道德沦丧找借口。事实是,当你准备道德沦丧时,你就会那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