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维隆庄园(第2/3页)

阿黛莉娅的娘家姓蒙特福特。她出生于一个望族,或者说是加拿大的望族。她是第二代蒙特利尔英国人与法国胡格诺派教徒的混血后裔。蒙特福特家族靠着投资铁路曾经一度发过大财,但由于冒险投机和惰性,他们那时已经是家道中落。因此,阿黛莉娅到了出嫁的年龄已经没有称心如意的郎君可挑了,于是她只好嫁给了钱——粗俗的钱,靠钮扣赚来的钱。人们指望她来净化这些金钱,就像提炼石油一样。

(她不是结婚,而是被嫁了出去。瑞妮一边刮姜皮,一边如是说。这是家庭的安排。在这种家庭里,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谁又能说清这种做法比自己择偶要好还是坏呢?不管怎么说,阿黛莉娅·蒙特福特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也幸运地有了这个机会,因为当时她年龄已经不小了——大概已经有二十三岁了。姑娘到了这个年龄,在那个时代可是相当不利了。)

我现在仍然保存着祖父母的合影;这张照片是他们结婚后不久照的,被镶在刻有牵牛花的银制相框中。背景是带有流苏的天鹅绒窗幔和两盆羊齿植物。祖母阿黛莉娅斜倚在一张躺椅上,厚厚的眼睑,看上去很漂亮。她穿了好几件衣服,戴着长长的两圈珍珠项链,低低的花边开领,雪白的双臂胖鼓鼓的好似鸡肉卷。祖父本杰明穿着全套礼服,站在祖母身后,看上去壮实却不好意思,似乎是为拍结婚照而被人刻意打扮出来的。他们俩显得有些拘谨。

到了我十三四岁似懂非懂的年龄,我在心目中把阿黛莉娅理想化了。每天夜晚,我会注视窗外,目光越过屋外的草坪和银色月光照耀的花圃,看到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花边茶会礼服,心事重重地慢慢走过庭园。于是,我向她投去一个懒洋洋的、略带嘲讽的微笑。不久,我又在幻想中加进了她的一个情人。她将与她的情人在暖房外相会。那个时候,由于父亲对蒸汽加热的柑橘树毫无兴趣,因此没人注意这块地方。然而,我却把这地方印在脑子里,并且还为它添了许多花卉——兰花或山茶花。(我那时并不知道山茶花是什么样,可我在书上看到过。)祖母与她的情人会消失在暖房中。然后他们做什么?我说不准。

实际上,阿黛莉娅不可能有情人。小镇很小,而且道德观念褊狭。她犯不着为这事坏了她的好名声;她可不是一个傻子。再说,她自己也没有钱。

作为女主人和家里的管事,阿黛莉娅按照本杰明·蔡斯的要求做得很好。她为自己的高雅情趣而自豪,祖父在这方面也是顺着她的。高雅情趣是她身上的优点之一,为这个祖父才娶了她。祖父是四十岁才结的婚;在此之前他一直努力工作来积累财富,而现在他打算体现金钱的价值,也就是说他要让他的新婚妻子指点他的衣着、纠正他的餐桌礼仪。他以自己的方式在向文化修养靠拢,至少接触一下具体的实物。一日三餐,他要使用高雅的瓷器。

他买来了全套餐具,吃起了十二道菜的大餐:先上芹菜和咸果仁,最后是巧克力。其间有清炖的肉汤、炸丸子、烘馅饼、鱼、烤肉、奶酪、水果,以及放在蚀镂玻璃盘上的葡萄。现在想来,我觉得这像是铁路旅馆里或远洋班轮上供应的食物。镇上当时有好几个知名的制造商,他们对政治党派的支持都举足轻重。因此,历届首相都来过提康德罗加港,而且都住在阿维隆庄园。祖父本杰明分别与约翰·斯帕罗·汤普森爵士、麦肯齐·鲍厄尔爵士、查尔斯·塔帕爵士三位首相合影的照片镶在金框中,挂在书房的墙上。他们一定最喜欢这里提供的食物,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阿黛莉娅的任务是为宴会配菜订菜,然后还要提防被人瞧见自己在大吃大喝。按当时的习俗,妇女在公众场合只能斯文地小口慢吃,而大嚼大咽的动作是十分粗俗的。我猜想,宴会过后她一定叫人把一盘子食物送到她的房间去。她十指并用,大吃一顿。

阿维隆庄园于一八八九年完工,并由阿黛莉娅命名。她是从丁尼生的诗中取来“阿维隆”这个名字的。

有一个叫做阿维隆的岛上低谷;

没有冰雹、雨水和大雪的光顾,

没有大风吹得呼呼;

有的只是绿草茵茵和果树丰收的欢愉,

低谷种植园的上面是夏日的海域……

她将这几行诗印在圣诞卡的内左页。(根据英国的标准,丁尼生的诗歌有点过时了——王尔德的诗歌正占优势,至少在年轻一代中是如此。不过,当时提康德罗加港的一切都有点过时了。)

镇上的人看到这几行引诗肯定都会笑话她,甚至包括社交圈子里那些具有虚荣心的人——他们称她为“夫人”或“公爵夫人”。不过,如果未被列在受邀请的名单之内,他们却会感到伤心。对于她送出的圣诞卡,他们一定会说:唉,她真不走运,我们这里又下冰雹又下雪。也许她能跟上帝说说这事。工厂里的人可能会说:这里哪有什么低谷种植园,是在她的裙子里面吧?我深知这些人的德性,看来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了。

阿黛莉娅分送圣诞卡是在出风头,但我以为并不这么简单。“阿维隆”是亚瑟王死去的地方。阿黛莉娅选用这个名字无疑是要表明,她流放至此是多么绝望;她也许通过意志力就能够再现诗歌中所描述的快乐小岛,但这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现实。她想组织一个沙龙,把艺术家、诗人、作曲家、科学思想家等等这些人都聚集起来,就像她们家当年有钱的时候,她去英国拜访她的第三个表兄时所看见的那样。这才是拥有广阔空间的金色人生。

然而,在提康德罗加港是找不到这样的人的,况且本杰明又拒绝出游。他说,他离不开他的工厂。十有八九是他不想被拖进一大群人中间;他们会嘲笑他是个做钮扣的。餐桌上也不知会冒出什么样没见过的餐具。阿黛莉娅会因为他而感到羞愧的。

没有丈夫的陪伴,阿黛莉娅不愿独自去欧洲或其他地方旅行。外面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她可能会不想回来了。在外面四处漂泊,就像飞艇放气一样把钱一点点地花掉,不得不委身于那些下等人或会逗乐的粗汉,最后沦落风尘。穿这样低领的衣裙,她会很容易成为男人的猎物。

就其他方面来说,阿黛莉娅还爱好雕塑。在暖房两侧,各有一尊狮身人面的石雕;我和劳拉常常骑到它们的背上玩耍。一尊快活的半人半羊的农牧神从石凳后面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他长着两只尖耳朵,私处用一片硕大的葡萄叶遮着,看上去像戴着一枚政府官员的徽章。莲花池边坐着一位端庄的仙女。她有一对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乳房,大理石做成的头发拧成一条辫子甩在肩后,一只脚轻轻地探入水中。我们常常坐在她身边吃苹果,观看金鱼啃她的脚趾。